小泥巴躺在倒座房中的板床上,心中也是凄零零的。他脖颈上包了绢布,喉头痛得难过,两眼充血发红,只因这几日里他寻了几回死,可还未等他投缳成功,便又会被人救下来,到头来竟未死成。
他不想为虎作伥,继续替文公子干文家的那点腌臜事,绝食不成,那便去自尽。然而自尽了几回,倒都命大不死,不是绳圈发松,便是有家丁正好经过……小泥巴辗转反侧,心急如焚,最后心里拍板:不死了!
他还要活下去,回到天坛山无为观。文公子既能用尽一切手段将他带入文府,那他也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文家。
小泥巴忽然想向天穿道长求援。
他的脑海里勾勒出师父娟丽的容颜。那秀逸出尘的身影常执纸伞立于天坛峰顶,如铿然锋刃。在他心里,师父所向无敌。
然后他后悔了,为何他从始至终就没开口求过师父?若师父在,莫说文府,便是火海刀山,也能纵横驰骋。而如今因他求死多回,文府家丁给他两手栓了道铁链子,他挣脱不得。
于是午牌时分,当文宝珍来给他送饭时,他叫道:“宝珍,宝珍,过来!”
文宝珍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的上眼皮从来很沉重,每一回小泥巴见到时都在死死地压着下眼皮。文宝珍困倦地道:“甚么事?”
小泥巴东张西望,见无旁人,悄声道:“你替我捎封信儿去天坛山,成么?”
一听这话,文宝珍倒清醒了,每一根寒毛都站哨似的立起,慌忙摆手道:“不成!若是被发觉了,我得卷铺盖到阎王府上下榻!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好好的一张嘴,不会说话,拿来放屁作甚?”小泥巴说,“你骗我,你分明就做得到。你经常能叼一根府外的糖堆儿进来,其实你有自由进出文府的机会的,是不是?你若再撒谎,我就向文公子告发你,让你以后吃不上糖墩儿,只能吃竹签。”
文宝珍长叹一声,忽用薄衾狠狠蒙住他的头,“我看你天天上吊,很想死是罢?我这就送你一程!”
小泥巴挣扎,文宝珍又无奈地放开他,说:“说罢,你要捎甚么信?”
“我要给师父写信,让她来救我。”小泥巴从怀里摸出几张解手时扯的草纸,上面写了些小字,“你只要带到天坛山脚的石狮像,塞进石像嘴巴里,会有人过去取的。”
文宝珍说,“我替你带信,我有甚油水好捞?”
“以后我的饭分一半与你吃,床也让一半给你睡。”小泥巴说,羞答答地翻身,举臀道,“你想攮我屁股也可以,不过也只能攮一半。”
文宝珍看起来对饭和他的屁股没兴趣,收了信,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嗯?”
“你师父来救人的时候,带上我。”文宝珍忽而睁开了眼,声音都在发颤,“我想要你带我离开文家。”
又是离开文家。文家是个由天书组成的牢笼,里面的人仿佛无一不想争先恐后地逃出去。小泥巴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文宝珍又放下眼皮,吹起了鼻涕泡。小泥巴举起两手,将铁链摇得叮叮当当给他看,眼巴巴望着他,道:“还有,宝珍兄,你有这链子的钥匙么?”
“没有,钥匙皆在文公子那里,若你有需,便向他去取。”
小泥巴吐了吐舌头,要他去和文公子讨钥匙,和向阎王索命簿又有何区别?
文宝珍的神色却有些古怪,他想了片刻,慢腾腾地贴在小泥巴耳旁细语:“两日后,文公子会进堀室里。”
小泥巴一愣,问:“进堀室会怎样?”
“会有许多侍从、家丁跟着进去,因而府里把守的人最少。”文宝珍说,“你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我这下可将底裤都给你瞧个干净了,要是这样你都还没逃走,休怪我以后拿钉床攮你屁股。”
府中原来有密道?小泥巴一愣,压着声问道:“既然有这条道儿,你为甚么不自己溜走?”
他问了这话,忽见文宝珍打起了冷战,仿佛身处数九寒冬。文宝珍慢吞吞道:“因为我的命也拿捏在文家手里,若我逃走,他们便会用天书将我写死……”
“那你还……”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出去。我想在荥州城里逛庙会,想吃猪头肉,看花炮、舞旱船。我想在外面活够一天,哪怕那天结束以后,我只能死。”
文宝珍说,不知觉间,小泥巴发现他那素来疏懒的眼眸里盈满了跃动的光,那是泪光。
小泥巴默然无言,只是向他伸出了拳。
“我答应你,咱俩一起出去。”
暮鸦惊起,天风清冷。在窗格裁下的一小片黄昏里,两人双拳相碰。
“嗯,一起。”
——
清晨,天穹透亮,风凉得像浸透了霜。
远方的山野朦朦胧胧地透出青蛤壳紫,似方转醒。文宝珍一大早起来,拾掇好布囊,穿好对襟小褂道服,套上圆口鞋,抬腿便向东南角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时,两个提槊阍人拦住了他的去路:“站住。干甚么去的?”
“送信去的。”文宝珍大大方方道。
“送甚么信?送予谁?”阍人上前一步,身体像一块屏风,结结实实地挡在门口。
文宝珍说:“送给左近山上的道人的,府里还缺些流黄白澒,草市里卖的不行,丹房里的老赵要我去寻些成色好的。那山上的道人有,我写信向他索来。”
阍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转,忽道:“叫丹房老赵过来。”
文宝珍没法子,将那看丹房的老道叫了来。阍人皱眉问那老道:“这小子说的话是真的么?丹房里真短了流黄白澒?”
那老道赶忙欠身抱拳,“是,是。早十天就没了。小老儿叫这厮去赶快买来,不想这小子懒得似挪不动窝的猪,直到今日才肯动身,往后老朽多管教他。”旋即向文宝珍怒吼,“还不快去!”
文宝珍本就想跑,听了这话便要撒开丫子,谁知阍人又挪一步,影壁似的将门口结结实实挡住,说,“慢着,让我查查这封信。”
他取下线槽里的线,打开鲤鱼封,将其中书信仔细瞧了一遍。文宝珍吊着一颗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阍人手里的那信。其实那并非小泥巴交予他的求援信,而是他自己新写的一封,用以混过阍人耳目的。阍人看罢,捻了捻纸页,忽而变色:
“这纸怎地这么厚?”
旋即便用鹰鸷一般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文宝珍,“你用鱼胶贴了两层,对不对?你想把真正的信纸藏在这封信下?”
文宝珍脸色惨白,连连摇头。阍人毫不客气,将信纸撕开,果真揭得一页纸出来。再看那信,却忽而哈哈大笑:原来那是一张写着绵绵情话的粉红笺子。
“好小子!”阍人赞许地拍了拍文宝珍的背,揶揄地笑:“是写给哪个姑娘的?”
文宝珍满面通红,嘟囔道:“给醉春园的……玉求瑕姑娘。”
阍人呵呵笑道:“那可是评花榜榜首,打茶围得费千金!你是不是等不及了,想见她一面?”他摸摸文宝珍的背,忽而换了副嘴脸,恶狠狠地道,“将你背上藏的信纸拿出来!快些!”
文宝珍登时汗流浃背。
原来这阍人方才看似在亲昵拍他的背,实则是在摸他身上哪儿藏有真正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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