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祝阴声名鹊起。只是剑下亡魂愈多,他便愈觉寂寞。他的脚步洒遍禹甸,目光游极江海,却不曾见神君留下的一点痕迹。云峰宫寝寮里的小木人儿越堆越多,星月漫空的夜里,他用降妖剑在木块上画出那谙熟的眉眼,时常泪流满面。
神君已然不在,他再不得在那人怀里使性子,只得做个铁石心肠的灵鬼官。
祝阴抹了抹眼角,喃喃自语:
“夜露深重呐。”
云峰宫中,春烟霭霭,花香萧曼。龙驹坐于殿上万蝠椅上,正捧书倒念。一个人影闪入殿中,龙驹头也不抬地叫道:“祝阴,过来。”
听他叫唤,那人影脚步轻捷,顷刻走至他面前。那是个清俊秀挺的红衣少年,黑漆冠,腰悬蹀躞,却面如冷露秋霜。
龙驹翻着书,淡淡道:“你是新进的灵鬼官,却比宫中的油炸鬼更盛风头。我听闻你是得昆仑玉虚宫举荐而入宫的,你也不似贪天廷官俸的妖鬼,你上九霄来,究竟是为何事?”
祝阴背着手,神色平静,却带着掩不住的嚣狂。他道:“敢问龙驹大人,这九重天上,可有神明之宝术能生死人、肉白骨?”
龙驹沉思片刻。
“你是为求这复生的宝术,方才要入云峰宫的?”片刻后,他眉关紧蹙,问道。
红衣少年说:“若不是为此事,我好好的烛龙不做,为何反倒要来做天廷的狗?”
见他牙尖嘴刁的模样儿,龙驹不怒反笑,道:“你虽恣意妄为,却也不曾施行恶事。告诉你也不妨事。”他放下倒拿的书,往殿门外一指。云层分拨,隐现碧瓦红墙,水白玉道。龙驹沉声道,“那处是天记府,藏文牍史策。这天记府本由大司命同少司命司掌,可先时大司命犯了过,少司命虽早先时候去了琼花宫,如今却不知回来否。”
“那位少司命,便是拥死而复生之宝术的神明么?”祝阴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忙不迭问道。
龙驹点头。“为万民拥幼艾,令苍生得美子,那便是少司命之责。她司繁育、新生,自是能赐生的。你若有事相求,可去寻她一问。”
心里抱着一簇希望的火苗,祝阴前去咸池之畔,他听闻少司命时时在水旁逗留。果不其然,荷衣蕙带的神灵坐在水边,长垂的乌发如瀑,在水中漾散。
祝阴走到她身后,生生硬硬地揖了一揖:“敢问足下可是少司命?祝某有事相询。”
那神灵静静地侧过面,祝阴望见了一张妩媚脸庞,缀着一对儿黛眉明眸,笑起来时似雪霁冰解,春花烂漫。见了那张脸,祝阴瞠目结舌,此时听得神明开口,声音清灵,如玉磬殳击:
“是,吾乃少司命。”
她回眸一望,格格笑道:“灵鬼官,你寻我是为何事?”
祝阴目瞪口呆,她又歪着脑袋道:“怎么了,俊俏的小郎君,你曾与我相识么?”
那笑靥还真似曾相识,祝阴磕巴着指着她道:“秋……你是秋姑娘……”
原来那名为少司命的神明与他在凡间时识得的女孩儿极为相似。只是秋兰是秦淮河房里的妓子,微贱如尘,少司命却高高在上,乃玉叶金枝。
少司命见他惊惶,反倒笑道:“哎呀,你是秋兰旧识呀。”
“秋姑娘与你是甚么关系?”祝阴警觉地道。
“我与她的关系?便像形与影,花与叶,饺耳皮与馅儿。”少司命吃吃发笑,“我是影子、叶子与馅儿。”
她又道,“秋兰自愿将身躯奉予了我,实苡橋现了我回琼花宫的心愿。相应的,我也会实现她的心愿。”
“心愿?”祝阴不解,“她的心愿是甚么?”
少司命神秘地笑。“她说,她曾为贵人舍命相助,因而她也愿舍身助那贵人。”
一刹间,神君的影子掠过祝阴脑海。神君曾助秋兰从文高手下脱身,那贵人是指他么?
鬼使神差的,祝阴说。
“我听闻你可令人死而复苏。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也可了却我的心愿么?”
少司命仰起下巴,道:“可我已无愿望了。先时答应秋兰,不过是我跌落尘寰,寻不见回天廷之路。如今我已事事称心快意,哪儿还能与你做交换呢?”
祝阴背手挺立:“可我曾听大司命说,神明生来便是要助人遂愿的。他已福泽众生,您贵为少司命,难道连一条山野妖蛇都泽被不得么?那您比起大司命来,可真是个大孬种了。”
听了这话,少司命虽未显忿色,却也挑起了眉。
她微笑,“好一条山野妖蛇,这伶俐口齿,倒比灵虚殿上的老骨头叫得好听许多。也罢,我知秋兰欲助的那位贵人正是你所敬奉之神,这回我便顺手帮你一把,也算是了秋兰的愿了。”
少司命自咸池中起身,襦裙漉湿,似一朵含苞芙蕖。她笑道:
“跟我来罢。”
神明引祝阴来到天记府架阁库内,只见库中一片黑暗,一昏灯火泛出蜜色的光,书册满天满地,多如泥沙。
笔墨馨香充溢鼻尖,一刹间,祝阴潸然泪下。他想起了神君,那人的身上终日萦绕着墨香。
“我可违逆天廷律令,予你一次重写天书之机。”
少司命说,递过一支彤管笔。黑暗里浮现出一张楠木书案,空白的天书册涌现于其上,那册子虽薄,其中的白麻纸却似取之不尽。
“你想要甚么样的故事,欲要甚么样的结局,便自己写来。就如你那位神君当初所做的一样。”
祝阴坐在那书案前,对着那白净的纸面,突而手足无措。这就是少司命所说的“复生”的法子么?
心上像压了千百只秤砣,沉甸甸的,有些闷疼。他抬眼望向少司命,问,“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与神君大人一般,在这天书上改易命理?我能将神君逝世一事抹去,继续在紫金山颐养天年?”
少司命摇头,巧笑倩兮,“不对,不对。我的天书与大司命的不同,他掌寿夭生死,我却不掌此事。”
烛焰摇摆,像在昏黯里开出了茸花。祝阴忽而无由地觉得心慌,为何会慌张?眼前的黑暗似浓雾,环抱着少司命,明明他与那少女模样的神明近在咫尺,他却忽觉得似与她远在天涯。
“我掌的是‘赋生’,你明白么?”
神女的朱唇一开一阖,仿若铡刀,让他心惊肉跳。
“不是教死人复苏,而是‘赋予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犹如片刀,倏然自心上砍落。祝阴脸色苍白。
“也便是说,我不可令你惦念在心上的大司命回生。死便是执手相别,是去而不返,从来不可回转。”少司命垂眸,灯火在黯沉的眸子里挣扎,几近熄灭。“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黄泉。”
祝阴仓皇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他开口,声音在颤抖,“可……可神君大人便可改逆生死!他能替人担受苦难,转危为安!”
少司命望着他,目光柔潺如水。
“所以他才任得了大司命。这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可凭凡躯受那出生入死之难。不是因他成了大司命,方才可执掌生死,而是他能逆乱天道,方才做了大司命。”
祝阴只是在打抖,他只觉浑身浸了冰水似的发寒。“您是说,您的天书与神君大人迥异,并不可将他复生?”
“是。”少司命叹息,“过往与你相伴的神君已死,无可挽回。我的天书只可结缘、赋生,只能让一条崭新性命降临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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