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想错了,这一次曲莲并不想自尽。
他抽剑一挑,一片衣袖翩翩如将死的白鸟悠然落地。
他侧着脸,嘴角噙着一抹鲜血,慢慢转过身去,“我,与洛荧割袍断义。从此,不必再相见了。”
记忆如漫天飞雪,在他脑中如走马灯一般掠过。
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早在时间的磨砺下模糊不清,随手翻阅寥寥几页都只会让人徒增伤感,心痛物是人非。
阿归。
归台君。虞白露。
洛荧。洛如熠。
姓名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层皮囊,而皮囊只是披在身上的一件衣裳。他向来看得清清楚楚,可无奈这故事一个傻子爱上一个瞎子,他识人不清,对方更是。
情绪微微一动便是钻心刺骨,喉中又冒出血来,洛英不知给他下了什么东西,真是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他浑浑噩噩的这几百年里,天尊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给他洗脑,用药物控制他,翻来覆去,周而复始。
曲莲有些茫然,为何短短半个时辰前,他还会跪倒在洛英的轮椅前,产生了一丝他好像哥哥的错觉?
哥哥……
脑中又骤然刺痛起来。
阳春书院重逢的初见,长阳含泪的笑容,与云天宫浴血持剑杀害师父的恶魔……曲莲心如刀绞,怎么也无法将这两副面孔联系起来。
他的记忆像是一块被剪子戳得破破烂烂的布,怎么拼凑也难以重现原貌。
他按住胸口翻腾的痛楚,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
延续百年的执念,他不得不放下了。
他回到幽野原的小院,前些日还宾客满堂的院中空无一人,桂花落了满地,于枯枝落叶一并烂在尘土里。曲莲实在太累了,倒在井边,却连给自己掬一捧水洗脸的力气都没有。
他拄着剑,望着水中自己难看的脸,一时想要嚎啕大哭。
在他想起一切之前,他都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实在不行他可以回凌霄山上去,回到师父身边。可是原来师父已经死了,就死在他面前。一直到死,他都没有为师父收尸,师父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最后可能就像地里的桂花一样身首异处烂在他乡,他越是想越是眼前发黑。
他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鸟儿,有广阔的天地可以高飞,怎料他早已一无所有,无家可归。
他太累了,趴在冰冷的井边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外传来争执之声。
“你是不是傻?还嫌自己名声不够难听吗,竟然上门去找韩小莲的麻烦,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陆离的声音难抑怒气,“女子怎么了?女子就可以如此蛇蝎心肠把小莲儿说得如此不堪?!你拉我做什么,要不是看她是女子我早揍得她爹娘不认了,她做出这等腌臜事,还想我好声好气地求她不成?”
明音长叹,“你越是这样旁人看得越兴起,越是拍手称快。你快消停吧,把我们脸都丢尽了。”
陆离暴怒,挥臂甩开他,“方明音,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把我们脸都丢尽了?小莲儿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被人这样指着脊梁骨骂,你还能看得下去?”
明音被他推开一愣,怒急攻心反而笑道,“是,是我话说错了,我们的脸早八百年就丢尽了。”
“你把话说清楚,你嫌我丢脸,你嫌小莲儿丢脸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明音一把甩开他的手,“是!我只想安安分分过我的废物日子,你偏要招惹完这个招惹那个,我真的受够了!你也窝囊我也窝囊,这时候装什么英雄?!何况他曲莲丢脸是我害的吗?我逼他去青楼卖身的?他再傻也该有个限度吧?你真以为出了这种事止水居还会要他?哈哈,全打水漂啦!以后我们仨就一起烂在这个院子里,被云天宫所有人指指点点,你满意了吗?”
陆离震惊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两人在寒风中沉默地对峙许久,最后明音低下头,疲倦地说道,“别在门口争了,回去吧。”
他推开门,第一次觉得他们的小院竟然有这么大,穿堂风呼啸而过满堂空寂,像是好些日子没有人住了,衬得门口那块匾额上的“三口之家”三个大字如此滑稽。
陆离沉默地回房,明音心烦意乱,走到井边想打水洗手,却看到地上的桂花零落成泥,掺杂着斑斑血迹。
凛州地如其名,十月已是北风呼号,冰天雪地。寒风片片如刀,行人双眼被吹得通红,皮肤干涩欲裂,手指蜷曲在手套中关节仍被冻得发僵。
冰原之门其实并非一扇门,而是一片冰川。
这座山是一道天然屏障,终年积雪不化,云天宫便在冰川一处断口设下结界,以此为界将其他生物拒之门外。在建成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冰原之门易守难攻,将是九州最为牢固的关隘,然而事实让人大失所望,它不但不坚固,反而成了固若金汤的云中洲最大的弱点。
其一是这片冰川地处广阔,即便成氏派出千名守门人日夜驻守,也总是顾此失彼。其二,冰川内部无时无刻不进行着复杂的演变,乃至结界时常受到侵扰,容易出现漏洞。
曲莲站在剑上,衣袂在凛冽秋风中猎猎作响,望着底部万丈深渊。
只要他全神贯注往那底下一跃,他便可以离开这片另他伤心的地方。
这些人杀了他的师父,囚禁他数百年,夺走他的记忆,将他像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他在这个笼子里终其一生也无法颠覆兄长创下的新世界,不如另谋生路。
可和当年下山不同,他此时心如死灰,倒也不是特别执意想要出去了。
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不满意。
所有人都在为九州的繁盛欢欣鼓舞,看这江山夜景点点如星,看这盛世正如长阳所愿,仿佛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或许他该认命。
他自嘲一笑。
继而天香剑尖一沉,天边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光,曲莲身如闪电投身于茫茫雪原之中,投身于那道深不见底的寒渊。
忽地一道雪亮天雷在空中炸响,曲莲身形一侧,那道足有一人粗的天雷就挨着他的肩膀劈了下去,顿时惊动了无数守门人,一片喧哗。
曲莲去意已决,催动灵力,身形在空中化为虚影,道道天雷如约而至,却无法追上他的速度。
然而身后很快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伴随着众人惊恐的尖叫,他回头望去,只见天雷竟然劈断了冰川,冰块混杂着积雪呼啸向山下冲去。
他骤然瞪大了眼,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调转剑尖,磅礴的灵力如山洪从他单薄的躯体迸发而出冲向滚滚而来的冰雪,将它们狠狠推回去,冰雪如浪花拍打在结界上,那结界狠狠一颤,冰雪又震荡着重新翻滚下山。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准之又准地劈在动弹不得的曲莲身上,他“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却支起双臂一震,再次挡下滚滚袭来的洪流。巨大的风雪声中,冰屑片片袭来在他脸上刮出道道碎痕,他怒吼一声只身站在荒莽冰原中挡下雷霆千钧,直到震荡渐渐平息,他才跪倒在雪原之中。
一人走上前来,他愤怒地揪住那人的衣领,手掌脱力地颤抖,“为什么要用天雷?!天雷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不知道吗?!”
来人是成璧。
从天雷降世冰原破碎之时他便极速赶来,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曲莲的双目涣散没有焦距,不知道将他认作了谁。他遍体鳞伤灵流干涸,哑着嗓子大声质问道,“为了铲除异己,你全然不顾这些人的死活!这些都是你的子民——你的子民!你说你要建立新世界……这就是你想要的新世界?!”
“曲……公子?”成璧握住他的手,“你方才试图越境,又引发天雷招致天灾,我奉命押送你去涤罪洲。”
他身后的守门人仍然惊魂不定。
方才天雷雪亮在寂寂冰原上炸开,雪浪翻起有百层楼高,刹那间汹涌而至。若不是眼前这人以一己之力扛下茫茫雪崩,现在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命赴黄泉。而滔天冰雪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停下半分,而是会奔腾扑向山下,吞没凛州大半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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