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纛一动不动地任他推搡,垂下眼眸看着他,嘴唇翕动,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胸膛,本来奈何不了他分毫,这点力道根本无法撼动他的身躯,可是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在钟夔蚍蜉撼树的袭击下节节败退,那些拳头一下一下像是捶在他心上。
终于钟夔发泄完了,累了。他死死拽住宇文纛的衣襟,低下头任两滴愤恨的泪水落入泥土,怎么也不愿让他毕生的仇敌看见他的脆弱。
“阿……”宇文纛喉结滚动,努力控制嗓音,“钟公子,近来好吗?”
“我很好!”钟夔咬牙切齿,他也不想这样一直咆哮,像个没有教养的疯子,可是他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嗓音是哑的,他的哽咽如何隐藏?他这些日已经丢尽了脸,他这五年每日每夜都活在旁人的眼中像一个笑话,他不能再……再在这人面前露怯。
“我很好……只要你别来烦我,我都很好。”他慢慢地站直身体,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又是那位翩翩如玉的钟家公子。他倨傲地将手按上自己的刀,“义父已经开始教我霜寒十四州刀法。”
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绷直,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宇文纛宽慰地笑了,“那很好。你是这一辈钟家弟子中最早开始修习的,我……”
他想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可是,钟夔已经不需要了。
多么可笑,他们父与子,这样面对面在春意料峭的院中对立,两人都像大敌当前。
宇文纛眷恋地将他从头看到脚,看得钟夔不耐烦了。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只好很快切入主题,“钟公子,忠言逆耳,有些话我知道你或许不爱听,可是今日那招枯木逢春……往后你还是……不要再用了。”
钟夔就知道他是来说教的!
他登时如猫被踩了尾巴跳起来,满脸讥嘲道,“我当然不会再用了,与你有关的东西我恨不得退步三尺,此生此世不要再有纠葛!我只恨今日手快还被你抓了个现行,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啊?”
“……是我的错,你年纪太小,本来就不该教你。”宇文纛眉宇纠结,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喜悦,“我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是我得意忘形才教了你。当年,当年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才知道无论怎样高明的招式,一旦结果无可挽回便会酿成大错。我已经自食苦果……钟公子,你前途无量,请千万引以为戒。”
“什么无可挽回?”钟夔涨红了脸,“那个怪人不是没事吗,殷阁主不费什么力就救好了他……”
“若你伤的地方再往上一些,就无可挽回了。”
跳脚的钟夔看见宇文纛双目赤红,沧桑的眼中流露出无边的悔恨。
他终于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想到五年前,一切噩梦的开端,就是这一招枯木逢春。
这一招救了天下多少人。金沙关外的妖魔以魔气为生,寻常小伤只要回去养上几日便可自愈,随即便可卷土重来。年少的宇文纛为解决边境之苦自悟出这一招枯木逢春,名震天下。
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五年前宇文纛酒后忽然狂躁杀人,在他刀下枯木逢春变成了阎王索命的铁链。三人当场毙命,其余伤者一概送往云天宫。然而许多在半途便死去了,许多伤在肺腑,如此紧要的脏器如何一遍遍地来剔腐肉?只能任其痛不欲生挣扎死去。
宇文纛不让自己沉湎于过去,很快抽离,继续小心翼翼地教导钟夔,“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但切忌被它左右了自我。阿夔……钟公子,我知道你本性并不是一个暴虐的人,或许……是我潜移默化带坏了你,请你千万不要走上歧途。”
如今的钟夔和他记忆中已经大相庭径,宇文纛每一次看到都心如刀绞。
钟夔是早产儿,刚出生时他身子很弱,用汤药吊着性命。后来宇文纛就天天将他抱在怀里,背在背上带他去晒太阳,他那么小的一团,宇文纛却像是扛着所有身家性命,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可当时的宇文纛也不过是个少年,只比现在的钟夔大上几岁而已。
钟夔小时候很聪明,说话识字都早,后来身体养好了习武亦是一日千里,可性子总是娇气,一遇到宇文纛就缠着他撒娇,不像个男儿,更像个女孩。
他心肠柔软,每每看见乞丐都要给钱,还笑嘻嘻地说,“阿爹不要以为我傻,我知道阿公是偷懒,并非真的瞎了眼睛。”
宇文纛很惊讶,“那阿夔还给他钱啊?”
钟夔笑吟吟地抱住他的脖子,“阿公年纪这么大了,就让他偷偷懒。以后爹爹老了,就在家里躺着睡大觉,阿夔帮你守城呀。”
而如今的钟夔……
如今的钟夔。
每一个午夜梦回,宇文纛都悔恨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榜样,才会让他变了心性。他怀疑自己身上流着一股坏血,一股暴虐嗜杀的血,才会把钟夔也变成了这样。
父子哪怕相隔万里也多少心意相通,钟夔当然知道他的心结。
他闻言冷笑一声,“我暴虐?怎么也比不上你万分之一。你有心思来教化我,怎么不去看看当年死者的遗孤如今在何处呢?他们也没了爹,你怎么不去教化他们?”
宇文纛握紧双拳。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他站在自己儿子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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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澜:汪汪汪汪汪!
殷雪鸣:哇,吓死我了
今天也是为宇文纛流泪的一天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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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捌拾壹
[捌拾壹]
春庭见春雨,琴州小院中被雨带落满地梨花。
湿了翅膀的黄雀在枝头乱跳,又颤落点点花瓣,纷纷如雪。听那啁啾欢鸣无忧无虑,仿佛只见过阳春,不会再有秋冬。
方小婉坐在庭中扫积水,一肚子闷气,听见人回来也不高兴抬头,却听陆离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婉,小莲儿……受了点伤,劳烦你给看看。”
她吓得把扫帚一丢,一路小跑飞奔而至,“怎么又受伤了?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还保护不了一个曲公子?要你们有何用!”
曲莲笑着抬手按了按脖颈上的白纱,“原来我需要大家保护,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小婉搀着他往屋内走,越过门槛时回过头望了一眼江澜,正好他也在看她,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江澜快速地别开头去。
“你啊,真是大伤小伤一大堆,就脖颈这一片,都要没一块好肉了!我见过多少病人,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方小婉看他肩膀血肉模糊的就心疼,再看看他脖颈上陈旧的疤,胸口星状的贯穿伤,本来细腻白皙的皮肤上星星点点布满了伤痛的历史。
“旁人要是像我这样,早就死了。”曲莲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开心地笑起来。
方小婉瞪着眼睛叉腰,给他这乌鸦嘴吓到了,“还笑?你这是要气死我呢?”
换过药后曲莲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屋内昏暗,不知今夕何夕。
床前却有一个魁梧的人影,叫人难以忽视,何况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自己。曲莲强迫自己不去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状似无意地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秦远峰慢慢收回视线,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我是云天宫派来盯你的人,除了看着你我还能做什么。”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纱,仿佛只要任何一个人伸出手,就可以从此无间。
可是这层纱却如鲠在喉,破镜不能重圆,往昔无法追忆,前世的隔阂永远也无法抹去,再深情凝望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秦远峰动了动唇,神情苦涩,欲言又止。
“我累了。”曲莲别过头,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影子,“你走吧。”
夜深人静,秦远峰出门遇见陆离靠着梨树饮酒,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回过头来,透过乱蓬蓬的头发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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