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秦远峰推开门,曲莲正靠着床翻书,有些吃力地别过头来看他,就听见陆离诧异地问道,“你是……‘应归’?”
秦远峰怔忡地望着曲莲。
没想到传闻中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人竟然如此瘦弱,卷在被褥里只有薄薄的一层,脸上也没见一丝血气,愈发显得一双大眼睛鹿一样清澈干净。
听到这个名字曲莲又是心头一痛,抓着书页忍过那阵刺痛,赧然一笑。
他恢复记忆以后想起自己在云天宫做的许多事都觉得羞愧难当,原因无他,实在太傻了,有时夜深梦回都尴尬得浑身颤抖。
太傻了。
即便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傻子,也要在这样不相干的时候想着念着这个字。
归?
他生命中转瞬即逝的阿归,再也不会归来了。
“……不错。”秦远峰按照洛荧教他的说辞解释了几句,走近曲莲的床边,“后来我做了一颗血珠放在你身上,天尊见你一切都好,便没让我跟得太紧。”
一切都好?
曲莲浑身发冷,但见秦远峰眼神坚定,分明对于云天宫的事一无所知,便也顺从地点点头。
一阵秋雨过后,琴州彻底入了冬。
曲莲的伤势难养,洛荧请人来给小院通了地龙,暖炉热烘烘地熏得人成日昏昏欲睡。方小婉翻阅古籍查到了曲莲的病因,也知道此蛊无解,只能克制情绪避免发作,或服用千千结来度过难关,后面这个法子曲莲自然是拒绝了。这一整个冬天他就在房中看书,陆离给他天南地北地带了许多书来,他重伤难行看不了这繁华九州,就想在书中寻些慰藉。
开始时蛊毒发作得非常频繁,曲莲总是蜷缩在床上在疼痛中浮沉,越是劝自己不要去想越是隐隐作痛,他不想麻烦陆离他们,便总是装睡。
待曲莲病情稳定下来,也不要陆离、江澜、方小婉三人这么成日地守在自己身边,他们就时不时地回云天宫去,接些九州的任务,再把所见所闻讲与曲莲听。只有秦远峰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好在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曲莲看书,他也看书,有时候也看看曲莲。
他也会和秦远峰说话,“一直这么守着我,不会很无聊吗?”
秦远峰用布巾揩去他额上的汗水,“守着你就是我的职责。”
“天尊让你看着我,总没有叫你照顾我吧。”
秦远峰答非所问,“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也意识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立刻补了一句,“你应该有很多想问的,但你什么也没问。”
“我想见的人没来见我,只把你派来,那我想问的也注定不会有答案。也许言语本身就无法解决问题,我还是得自己去想,自己去看。”曲莲回过神来叹道,“我有什么意思呢?从来没有人需要我,如今看来,这个世界好得很,也并不需要我。”
他的眼神茫然投向窗外,琴州冬日的太阳轻薄得像一层纱,又不下雪,他在阳春书院的那两年就很不习惯这样的冬天。
“你身上有太多谜团,你存在在这世上本来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人,又何必一定要别人需要你才行呢?”
曲莲抱着书怔怔地望着窗上的白霜,良久莞尔笑道,“你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很喜欢。”
秦远峰也笑。
他一边笑一边心里像浸了酸水,心底有一个扭曲的声音,你凭什么这么对别人笑。你凭什么,凭什么对每一个人都这么笑。
洛荧确实一诺千金。
他每一晚每一晚都到曲莲的梦里来。但曲莲也很坚决,除了那一次被他撞破了心房,后来再也没有放他进来过。
他不知道阿归这道陈伤于他何时会好,但他知道他回不去那个无知无觉的曲莲,做不到心无芥蒂地和洛荧重归于好。只要一看见他,他就会想起心上人深爱着哥哥的那种绝望,想起自己被当做泄欲的替代品的那种屈辱。抱着一道疤活下去,好在日日夜夜在伤口上翻搅,在刀尖上跳舞。
可他的心智或许不够坚定,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惊醒,突然觉得好想阿归。
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他刹那间仿佛已经记不清阿归的模样,他曾说过什么,他真的爱过自己吗?
他害怕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就连关于阿归的这一段都是假的。他太害怕了,在被褥里蜷成一团,蛊毒如跗骨之蛆将他吞没,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背上,秦远峰帮他松开被褥,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的泪水。
“你为什么难过,可以说说吗?”秦远峰蹲在他的床前,这个姿势格外的熟悉。
这夜太冷了,曲莲没忍住,向云天宫派来监视他的神侍剖白道,“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哥哥。”
秦远峰沉默许久,“你怎知他喜欢的不是你,而是你哥哥呢?”
曲莲笑他问了个傻问题,“全天下都知道。”
“全天下都知道,也未必是真的。”
曲莲摇摇头,“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他在秦远峰强词夺理之前先说道,“我不傻,喜不喜欢我我还看不出来吗,他对我避之不及,他眼里只有哥哥一个人。”
秦远峰又沉默许久,无奈地问他,“你胆子这么大,都敢越境,为什么不敢争一口气,让他喜欢你?”
曲莲讶然,“我争取过的。我……我拿我的一切去争,可是,没有用的。”他垂下头,笑得有些凄惨,“哥哥什么都比我好,我怎么可能争得过他呢?”
看这世界,繁华昌盛,井井有条。
无尽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旁人看不见,他自己却知道,自己一点一点的快要窒息了。总会有一日,他会彻底放弃,他会在长阳和应霁明一手创立的新世界中安然死去。
这本该是秦远峰最喜欢看到的。
曲莲老实了,不作妖了,他该大力表彰一番劝他好生保持,再接再厉。
可他却抓住曲莲的手腕,那上面丑陋的痂才脱落不久,露出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嫩肉,看上去怪异又可怜。他轻声说,“你真傻。怎么会有人什么都比你好?”
曲莲不置可否,自己的手被人抓着,他也毫不在意。
秦远峰咬牙,心里恨他如此坦然,无论旁人怎么觊觎他都不为所动。他像是一只浮萍,看似随波逐流,然而却不为任何人停留。
江澜一次在屋外撞见秦远峰抱着手臂在抽烟枪,被吓了一跳。
秦远峰抬了抬眉毛,神情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怎么了,没见过这样的神侍吗。”
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江澜也就随口搭了几句话,“你今年贵庚啊?”
“二十……二十七。”
江澜狐疑地看着他,莫名觉得他是瞎编的,多嘴问了一句,“哦,那你属什么啊?”
“……”秦远峰竟然卡壳了。
他掰出手指数了数,鼠牛虎兔龙蛇马羊……“属……属猪,应该是。”
两人相对无言。
秦远峰无语地剜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嗐,没什么。”江澜嘟嘟囔囔着进屋去了。就是觉得秦远峰方才抽着烟枪的模样,特别像一个满腹心事满心疲倦强装成熟的愣头少年。
秦远峰站在屋外怔愣看着琴州如水夜空,烟枪中的火星只有一点点,像是他心中缥缈的希望,挣扎着熄灭。
他散了散烟气进屋去,犹豫许久才期期艾艾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强装笑容递给曲莲,“今天在街上看到的。送给你。”
曲莲眼睛一亮,甜甜一笑,“谢谢。”接过冰糖葫芦之后,仿佛又想起什么,眉心微微一蹙。
“你觉得……”秦远峰马上岔开话题,“你觉得你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曲莲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比如……比如我。”秦远峰垂下眼,看不清神情。
他不等曲莲回答,便站起身向曲莲走去,“让我照顾你吧。那个……那个负心人,就把他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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