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裴文喻和方小婉都诊过她的脉象,她心神动荡,但言语间都还算条理清晰,一时也很难断定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她太过瘦弱,宁亦舒遣人送来一碗糖水,她却也不敢喝,还是方小婉用银针试过无毒后她才战战兢兢地喝了。
“他开始问我为何还不去死,后来却不准我寻死……他要吊着我一口气慢慢地折磨我……他院子里那群怪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送的饭菜都被下了药,我吃下之后就变得浑身无力神志不清……”
“有时深更半夜我忽然惊醒,就看见他透过窗子在看我……他笑得很冷……吓得我尖叫,他就笑得更快活……”君影颤抖着哭泣起来,“他恨我,他恨所有姓宁的人,他要害所有人!我说的是真的……”
宁亦舒叹道,“可是如果真是广佑策划的一切,用你激怒二堂兄害他自裁谢罪,那他为什么会恨你呢?你是他的一颗棋,助他得偿所愿,他为何不杀你灭口以防事情败露?即便是出于怜悯留你一命,为何又要费尽心机地一边养着你一边折磨你?”
此话说得冷酷,却是堂中大多数人所想。
宁广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愈发扑朔迷离。
“因为他后悔了。”君影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没想害死二公子的,原本只想让他尝点苦头,与我一刀两断,那二公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众人大骇,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二公子是这狼心狗肺的玉映山庄上下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二公子死后,他后悔了,他悔不当初!可他是不能恨自己的,所以他恨我,折磨我,把一切怪到我头上来,不敢去想——害死二公子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如果我也死了,他还能怪谁呢,他在这世上还活得下去吗?!”
“够了。”
宁广佑扶着门,说完两个字后又是一阵难以为继的咳嗽,咳得面上发红,眼中俱是水雾。
毕竟是在人背后议论是非,正主一出现,堂中众人都面露尴尬。
只有裴文喻脸皮最厚,不仅不害臊还笑嘻嘻地打趣道,“五公子身体抱恙还这么来来回回地跑,锻炼身体么?”
宁广仪背对着他坐着,听见他声音后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些许。宁广佑咳完了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四哥,你如今感受,如何?”
“四哥”。
他从来不敢这么叫的,究竟是谁给的他脸面叫这声“四哥”?
宁广仪猛地站起转过身,力道之大将椅子掀翻在地,他面容狰狞地扑上去掐住宁广佑的脖子,“是你?!竟然是你?!”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信,只手翻云覆雨将宁府自云端拖入泥潭之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废物。
本来以他的修为和体力,掐死宁广佑就像掐死一只鸡一样简单。可不知为何,他的双手剧颤,非但没能在宁广佑脖子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反而自己脱力地甩开手去。
“我没来晚,四哥,我来得正正好。”宁广佑抿住苍白的唇掩去胸腔波涛汹涌的恶意,刻薄地笑道,“当个废人的滋味,你也尝尝吧。”
就在曲莲和洛荧将君影带回论剑堂时,洛英已经破除了宁广仪戒环上的阵法。有他和澄霄道人在侧,宁广仪没有受伤。然而这阵法自宁广仪十二岁起便与他的灵力相辅相成,阵法破解后他的灵海大受震动,灵力溃散,纵使洛英尽力相保,现下也是所剩无几。
阵法消失后宁广仪腕上的戒环狠狠一跳,继而从莹润无垢的白色慢慢变红,一道钻心刺骨的天雷自戒环蹿出劈在宁广仪身上,他骤然受此一击痛呼滚落在地,然而天雷道道却不停息,鞭笞得他满地打滚。
宁亦舒不忍去看,眼中含泪道,“广仪,你认罪吧!”
宁广仪咬牙不语,然而天雷如影随形,痛得他破口大骂,“他害死我娘一条命,我没杀他已是宅心仁厚,我何罪之有……”
天边响起阵阵滚雷,宁亦舒上前抓住他,有流窜的天雷往她身体里钻。她怒吼道,“宁广仪,你醒醒!即便广佑的生母有什么错处,他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他何罪之有?你快认了吧!你真要到了涤罪洲受个三五载的刑才肯认吗?”
她因为痛楚咬破了嘴唇,可她没有半点退却,这是宁广仪该受的,也是她该受的,是她这些年瞻前顾后一无所为的惩罚。
“宁亦舒!”陆离不禁出声拦阻,被被自己愣住了。
宁亦舒亦诧异望过来,这一眼短暂地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回到五年前。
最终宁广仪奄奄一息,虽仍嘴硬不肯承认,但或许是他心存悔意,天雷终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窗外的滚雷却未止息,催得屋内人心惶惶,江澜瞥一眼天色道,“是要落雨。”
待宁广仪缓和些许,洛英轻声问道,“四公子,事已至此,我们最后再问你一遍,大公子之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宁广仪慢慢地站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眸盯着门外山雨欲来,沉声说道,“与我无关。”
他自嘲地看了一眼腕上戒环,本以为这东西像是狗脖子上的链子,一旦戴上便尊严尽失,好容易逃离藩篱之外,未曾想有一日竟然还要摇尾乞怜靠这东西自证清白。
这天下未免太荒诞了些。
荥州地处中原常年少雨,不过入夏之后也时有雷雨,在江澜说完不久,也正好是曲莲和洛荧把君影带来之时,转眼间便暴雨倾盆。
“畜生!”
宁广仪一拳挥向宁广佑,把他重重打飞出去,而他自己也受了一记天雷,狼狈跌倒在地。
宁广佑正好落在方小婉脚边,把她吓了一跳。
“哈哈。”宁广佑惨笑两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本来我想着,若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我打死不认便罢了,云天宫又能耐我何。可这贱骨头说得对,大仇得报,我活着确实也没什么意思了,不让你们知道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还觉得可惜呢。”
裴文喻悠悠然摇了摇扇子,“那你可就错了。即便是对于你这样灵海被毁的人,若有需要,云天宫多得是法子让你说真话。”
比如戒律堂的镇阁之宝戒环,依托修士灵力而生,对于毫无灵力的凡人,也可使其服用丹药短暂地拥有一丝灵力,此时套上戒环,照样适用于天宫戒律。
比如春草堂也研制出一种吐真剂,虽心智坚定者可选择不答,但只要张嘴,必为真话。
其余偏门别类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方法,不过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因此备受争议,还未被戒律堂乃至涤罪洲采用。
“那便不劳烦了。”宁广佑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他笑意吟吟,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惬意,“长话短说,宁广仲是我让朱蒙毒死的,当年这个下贱骨头的药也是我遣人下的,宁广仪也将不日折送至涤罪洲了……哈哈,不知道你这个懦夫有没有胆子像二哥一样自尽谢罪呢?”
“你还有脸叫他‘二哥’?!”
宁广仪又要冲上去揍他,被身旁的人死死拦住。他双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我便恨我,关二哥什么事?哪怕你说事发时大哥知情却偏私你恨上了大哥,可二哥当时在云天宫,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恨他做什么?!十年如一日,他是怎么待你的,他为你与爹大打出手气得爹撒手人寰……你却害得他英年早逝,你害得他身败名裂!”
堂中响起一阵沙哑的哭声,君影伏地嚎啕大哭,字字句句,仿佛骂的人是她,有千千万万只手在戳她的脊梁骨。
“二哥……?”宁广佑呆立在堂下,眼角倏地流下一滴泪。
宁广仁,人如其名,心怀仁心,那真的是君子如玉。
他没想他死的,他只是想……给他一点点小小的教训。
那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点亮光,是他的太阳,可惜阳光总是普照大地,不会为一只阴影里的爬虫停留。他原本这么以为。
可是为什么,那名妓女也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甚至比他还不如,为什么,她可以独占这一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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