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州总是阴雨绵绵,入秋后竹叶渐渐黄了。他看见裴文喻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满林翩跹的落叶,笑得满足又骄矜,可他的侧脸又好像十分遗憾,一点泪痣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发亮。
宇文纛张了张口,没有叫他,但在他再次鼓起勇气之前,裴文喻先转过了头看见了他。可是他那双琉璃一样的眼中什么也没有,连神情都没有变,只是不谙世事无忧无虑地笑着,仿佛他这个人,他这个和他纠缠了大半生的人,和这些漫天飞舞的落叶没有任何区别。
宇文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落泪了。
他再次感受到心口灼烧的恨意。在他知道真相以后,他恨裴文喻,恨他无情无义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在应天门裴文喻为他挡下天雷的时候他好恨,恨他惺惺作态反反复复,乱他道心。如今他也好恨,为什么在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无法放下的事情之后,裴文喻可以忘了他。
瀚海金沙,年轻气盛的宇文纛本来以为没有了他,阳州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但其实并没有。裴文喻的父亲接他回虞州,也是觉得他那弟弟实在不成器,裴文喻天性散漫,但他放眼四顾,也觉得家中无再可以挑起重担之人,只好放下前尘接下银汉谷家主的重担。然而如今他变成一个傻子,裴氏总会推人出来主持大局,虽有些焦头烂额,也总会慢慢走上正轨的。
这人间好生美丽,却也好生残酷,没了任何一个人都会照样日升日落,斗转星移。
宇文纛试图说服自己,他也是一样,此时转头离去,他的生命中此次不会再有裴文喻这个人,一切照旧,只要他此时转头离去。
只要此时转头离去。
诛神之战中负隅顽抗的鬼侍在战后被统一关押,众家商议该如何处理时,曲莲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愿意留在云中洲安分守己的便留下,若仍有誓死与我们为敌的,便让他们出云中洲去吧。”
有人问道,“这便完了?”
言下之意是太过轻纵这群为虎作伥之徒了。
曲莲笑了笑看向他,没有回答。
在天尊绝对力量的统治下,众人不过是浮云遮望眼,只能看见天尊允许他们看到的,一旦生出一点疑惑和好奇,都会受到戒环惩戒。
试问在应天门事变之前,谁不是为云天宫为虎作伥呢?如果真要清算,一桩桩,一件件,那他们谁也逃不了。
战后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他也知道天尊几百年的统治在人们脑中留下的烙印根深蒂固,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他本没有必要去探望那些被俘的鬼侍,但他还是去了。
因为有一个人他必须要见。
虽说是牢,其实只是一间废弃的大殿,四处被画下结界,由各家修士轮流驻守。
这里的条件比涤罪洲好了太多,可败将就是败将,走进屋内,仿佛连阳光都暗上几分。
角落里坐着一个清瘦的背影,只露出小半个侧脸曲莲也能认出来。他真是瘦,瘦得下巴都尖了出来,还记得自己曾经笑他长得像只小狐狸。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了,那人慢慢地回过头来。那双桃花眼中曾经有过许多东西,有天涯落魄之时,也有少年意气的时候,只是此时都不复了。
“……明音。”曲莲握紧了拳,“你出云中洲去吧。”
明音停顿了许久,像是花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继而前言不搭后语地笑了一记,“你赢了,恭喜。”
曲莲抿着唇,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
“我……”明音举起细瘦的手腕挡住了脸,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后悔。”
他不能悔。
他不敢悔。
他这一世又一世仿佛都被那一句话死死地钉在了原地,碧海青天夜夜心,他不想这一世从此他也一直活在悔恨之中。
陆离来看过他,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红着眼圈,狼狈地、无措地嘶吼,明音凄惨地笑道,“现在是你们赢了,当然说什么都对。很简单,力量就是一切啊,我不想再把赌注放在别人身上了。”
他不想再让别人来保护他,他不想再看见他们离开时为难的神情,哪怕一次也好,让他们看看我的背影吧,让他们害怕我吧——
曲莲向他伸出手。
明音错愕。
曲莲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外面的世界很大,去看看吧。”
他甚至扶了踉踉跄跄的明音一把,推了推他孱弱的背脊,跟他一起走出门外。几名殷氏修士已在门口等候,见到曲莲出来向他微微颔首,准备带明音穿越虚空之海。
明音一路懵懵懂懂,在离开之际怔愣着回头,曲莲始终目送他远去,笑着冲他挥手。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痛,眼角滑下泪来。
终于轮到别人来看他的背影了。
但这好像……并不是他想要的。
明音不甘心地回过头喊道,“上一世,是你负了我。”
曲莲听到了,他点点头。
他们之间不必再道歉了,却也失去了拥抱的资格。
此去山高水远,或有云天万重,或有繁花似锦,可再无人比肩。
开明三年,云中洲开放四处关隘与境外通商,外族进入云中洲需申请通关腰牌,入关期间接受九州烽火台管辖。
第一批获批的访客正是华胥泽的二太子和三太子澜冰云和澜横川。江澜本满心惴惴,以为是他娘派两位哥哥来兴师问罪的,毕竟他在一年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和方小婉成婚,虽然书信通报了家里一声,但也总有些说不过去。
他们一家枝繁叶茂,他出生时几位哥哥早已是名震一方的大妖了,也不愿意带他玩儿,其实关系算不上十分亲近。倒是与他比较亲近的两位哥哥都没来,这就更让他心里打突。
他和方小宝去冰原之门刚接到人,他就上前嘘寒问暖,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夫人本来也想来接两位哥哥的,但是咳咳,她前几日才发现有了身孕,就先在家布置接风宴了。”
他这言语间还有些小嘚瑟,可惜澜冰云和澜横川好像对他兴致缺缺,一直口不在心的嗯嗯应着,到了燕州又连连窃窃私语起来。
方小宝乜他一眼,江澜也觉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戒环虽然毁了,但如今没了各色禁制,云中洲法器发展得极快,早就有了传音铃。曲莲和洛荧很快就收到江澜的传音,“大事不好,我的两位哥哥可能想搞事情!”
入夜后,澜冰云和澜横川偷偷溜出方府,一路向东南飞去。天际只闪过两道微弱的蓝光,虚空之海上便多出了两条腾云驾雾的青龙。
“传闻果然非虚!”
“没想到两年已过,天池之水仍如此充沛。”
他们身形一动,猛地向浮光岛上俯冲而去,却听见耳边一个悠悠的声音如钟声敲响,“若不充沛,拿什么来打退这些贪心不足的宵小之徒呢?”
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刀光一闪,眼前已经燎起滔天火焰。
方府,待方小婉睡下,江澜满头是汗地去客房找两位哥哥,想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劝他们死了这条心,却发现大事不好。
他正急急忙忙地要给曲莲和洛荧汇报,那边已经回复了,“搞定了。”
不多时他便等到两位哥哥衣衫不整浑身是水地跑了回来,只是额头和衣角都有被燎焦的痕迹。
江澜尴尬地问道,“这么晚,两位哥哥上哪儿去啦?”
澜冰云和澜横川比他还尴尬,哈哈笑了两声道,“这……这燕州也太干燥了些,我们去找水喝。”
不多时华胥泽两名龙太子大晚上在虚空之海找水喝被收拾的故事传遍了境内境外,随着通关腰牌逐渐放开,也有越来越多人被收拾,慢慢地形成了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而四处关隘本来都是极险之地,算是九州最贫苦落后的地区,竟然摇身一变一骑绝尘,形成了一片繁华奢靡的新城。
沉雪关本来在众大世家中因为穷不受待见,突然变成了香饽饽。再加上其他几大世家的几桩姻缘都尘埃落定,沉雪关的门槛简直要被说媒的给踏破了,搞得大龄未婚金龟婿成璧整日不胜其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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