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音进门时手指弹了一记廊上挂的名牌,陆离分明是夜间值守,这么大白天地着急赶来,还说不是躲起来。
他翻了个白眼,陆离不理他兀自往里走,尴尬得同手同脚。
望月楼人不多,陆离走进自己常用的一间瞭望阁,其余三人从善如流地跟进来关上门,狭小的地方一下子挤了四个男子,彼此挨挨挤挤,顿显逼仄。
陆离坐下来待那股子尴尬劲儿慢慢过去,抬眉瞥一眼江澜,“你是?”
江澜刚学会化形的脸动不了,表情平淡冷漠,只好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热情些,拱手行礼,“在下江澜,亦是初来乍到,碰巧与曲莲投缘。方才情形之下也觉得和那些世家子弟比起来,在下还是与诸位更为意气相投,便腆着脸跟上来了。”
他将姿态摆得这样低,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曲莲还很熟稔似的勾住他的手臂,“江澜是好人。哎,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怪可怜的,不如就让他跟着我们混吧。”
江澜心想你们这群人好似混得不怎么样。不过没办法,他横竖和曲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曲莲拿过桌上的茶水,一副要听故事的模样,“陆妈和宁家玉映山庄到底有什么渊源?给我们讲讲吧。”
陆离分明不愿提此事,明音也不好开口,只是曲莲这副小孩子撒娇的语气,却将方才僵硬的氛围缓和了些许,好似只是平日胡闹耍嘴罢了。
陆离闭口不答,明音摆摆手,“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回头有机会再给你讲。”
“不如现在讲。”曲莲语气仍软绵绵的,一双乌黑的双眼却紧紧盯着陆离。
江澜亦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一把,“是啊,不论是怎样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事事压在心头怎么行,自己难受,亲近的人也只能干着急。”
他随口一说,假装是他们中的一员罢了。怎料此话一出再没人讲话,四人大眼瞪小眼干熬了许久,明音叹了一口气,“陆离你自个儿说吧。”
陆离欲言又止,一头扎手的乱发底下一双眼睛很亮,含着水似的,不知为何一刹那让曲莲觉着他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狗。
“你不自己说,等着小莲儿从别人嘴里听来吗?你不难受我还替小莲儿难受呢。”明音拿手肘捅捅他,“说吧说吧。”
陆离未受伤的右手拿起杯子,抿了口寡淡的茶,忽地嘴角提了提,“真要说也没什么。”
他眼神点一点的飘向窗外,仿佛拨开漫天云雾回到了许多年前,手上握着那枚茶盏,就再也没放下来过。
“……我早些年,运气比较好,被宁家当时的家主孤云先生相中根骨带回去拜在他门下,自小便在荥州蓟城长大。”陆离垂下头,“修习玉映剑法。”
“不必自谦。”明音干巴巴地接过话头,“你们若是早生几年,也能听说陆师兄陆离的鼎鼎大名。他自幼便被称为神童,那时候放眼八大世家与万千散修,哪个敢与他争这美誉?宁氏收他做了徒弟,还惹不少世家眼红呢。”
这话说得实在太满。明音平日也爱夸张,但陆离却少见地没有打断他,只是又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
明音抬头看他,苦笑,“孤云先生爱才,对他视如己出,但自老宗主过世后便再没人护着他了……”
陆离低下头,明音原本让他自己说,这下却总忍不住插话,“总之,就像你们方才看到的那样,你们陆师兄被宁氏以‘偷学家传秘技’为由赶了出来。”
“偷学家传秘技?”
明音故意曲解曲莲的疑惑,答道,“他们玉映剑法还分为内门弟子外门弟子,专门有一本秘技仅传本家嫡系弟子。”
曲莲却不想被他绕过去,直接问陆离,“那你偷学了吗?”
陆离的手臂瞬间绷紧了。
“偷学了。”他放松下来,云淡风轻地点头,“我贪心不足,自视过高,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偷学了宁氏秘技。”
可他分明咬着牙,像是含着满腔恨意。
“不仅如此,还在宁氏众人诘问之时恼羞成怒,对昔日师兄弟大打出手,在戒律堂垂死挣扎……”陆离偏过头看他,双眼隐隐发红,“所以我进了涤罪洲。”
江澜猛地僵住。
“涤罪洲?”曲莲想起上次他给明音的剑取名为“震天”,陆离反常地失控了,也提到了这个地方。
“你进过涤罪洲?”江澜十分迫切,不自觉地倾过上身,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涤罪洲里面是怎么样的?”
“怎么?你很感兴趣?”明音瞥他一眼,“新来的还是不要太有好奇心为好。”
陆离也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涤罪洲就是用来教化犯下过错的修道者的地方。和浮光岛一样,涤罪洲也是一座岛屿,不过由铁链拴着,流放在虚空之海上,进去的人根本不可能逃脱,只能在里面日复一日地……接受教化。”
江澜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疑思,“接受教化……具体是怎么样的?”
陆离瞥了他一眼,抿一口茶皱眉道,“像做梦一样。”
他苦笑,耸起肩不想回忆,“日复一日地做噩梦,就像在十八层地狱……”他骤然睁目,不敢再言,“总之,教化到你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诚心悔过,便可出去了。”
江澜还想追问,却被曲莲在桌子下轻轻地按住,他如梦初醒,又缩了回去。
陆离冲江澜举了举杯,“不知道你为什么打听涤罪洲,我劝你别打听。涤罪洲这种地方,哪怕进去一遭出来了,也是一个终生无法洗脱的烙印。”
前情交待完了,明音回到今天的事,骂了一句粗口,“一朝不慎便要被他们惦念至今,年年都要受这鸟气!这是我第一百遍第一千遍劝你,要么你我都离了云天宫到九州辖地寻个闲职做做,要么你别待在秋声阁了,你道如何?”
陆离放下茶盏,死死地盯着干涸的杯底。
“你在秋声阁不上不下也好些年了,永远被个绣花枕头宁广仪卡在地字丙等,再熬下去能有什么长进?”
陆离抬头问,“那我不用剑,我还能干什么?”
明音哑了火。
他心里想到,不用剑,就跟他一样,去通天阁,去丹鼎阁,天大地大做什么都好,只要不用剑,做一个废人可简单太多了。
可这话他不能说。
诛陆离的心,也是诛他自己的心,他还没洒脱到能把这话诉诸于口。
“好了,故事说完了。”明音晃了晃空荡荡的茶壶,“啧,喝了一肚子茶水没半点滋味,这时候也该饿了吧。”
曲莲自告奋勇,“我去打点饭菜,你们在这等着。”
明音盯着陆离挂在脖子上的左手,“我在这儿陪他吧,小莲儿你带这个新来的,江澜?一块儿就近打个饭,我和你陆妈在这儿嗷嗷待哺等你们回来。”
“最近的就是春草阁,不再考虑一下吗?”
“哦,春草阁不行,顿顿全是草,姑娘们个个儿瘦得弱不禁风的。”
江澜一本正经地问了个傻问题,“云天宫可以打饭带走的么?”
明音笑得乐不可支,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当然可以。你也是哪个山沟沟里来的?放心,云天宫别的没有,饭绝对管饱。”
江澜被他摸得吓了一跳,好似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他。
他匆匆站起身,明音才发现他身形高大,顿时有些窘迫,结果江澜又继续问道,“那要是有人多打了饭,或是……之类的,那可怎么办呢?”
明音笑道,“有戒环啊!”
“戒环连这种小事也管的?”
“管,只要你于心有愧,戒环什么都管。”
曲莲合上门,他和江澜背对着门内,面上的神色却因为明音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慢慢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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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环:管天管地管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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