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一定是幻境吧。
曾经有无数个无数个夜晚和早晨,他都怀揣着这样不为人知的梦醒来,有时欣喜,有时惆怅,有时像个傻子为自己鼓劲,有时候又唾骂自己奢望。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你们到底还要商量多久?”
门口忽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得众人如梦初醒。
宁亦舒一身红衣似火,抱着手臂盯着他们,两道英气勃勃的眉头皱着,眼神却很复杂。她艰难地笑了一记,“进来吧。”
江澜犹豫地说了一句“可是”,蹙着眉盯着宁亦舒露出衣袖的一截皓腕。宁亦舒笑着甩了甩手,“我们宁家人手上的戒环就是摆设,诸位不必担心。”
她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心声,语毕又指了指洛荧手中的罗盘,“何况此处灵场紊乱,云天宫不会查到这里的,放心吧。”
说着她便背着手往里走去。
江澜推着陆离走,他像块木头硬邦邦地杵着,江澜不住给他使眼色,搞不清楚状况的钟夔却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奇先生是你的什么人?”
宁亦舒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起来,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紧皱的眉头却又流露出几分不为人道的痛苦来。很快她便转过身去,众人便也无处窥测她的心情,“奇先生原名宁绮,绮罗的绮,算起来……是我的叔叔。”
宁绮,丝字辈,与宁绅、宁缙平辈。宁亦舒的父亲宁纶并非宁氏主家,是一地旁支,老宅在蓟城平芒县。陆离依稀记得他刚入宁府的时候有听过一些传闻,宁纶宁绮这对兄弟天资过人,曾经红极一时,或许他还曾在玉映山庄主府见过他们。
由着这一个名字,陆离蓦然回首,原来在玉映山庄的点点滴滴他都不曾忘记,宁亦舒家中的情况他更是偷偷地听在耳里藏在心里,不知反复地钻研琢磨了多少次。
说到宁纶宁绮这对兄弟,也是一段奇谈。
宁纶年幼时从家中走失,其父母悲痛欲绝,多年再无所出,便从远房亲戚处过继过来一个身子不大好的孩子,名为宁绮。宁绮自幼根骨不佳无法修习剑道,然而在丹药上却独树一帜。可惜丹药在崇尚剑法的玉映山庄不过是旁门左道,根本不被长辈放在眼里。宁绮这一生做过最让长辈满意的事,就是他竟然兜兜转转偶然又把宁纶寻了回来。
本来宁纶双亲就对这个新的孩子不甚满意,痛失爱子之后失而复得,对于宁纶一家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宁绮的地位便顿时尴尬起来。
按照常理,这样的故事随便出现在哪个话本中,往往都是一出兄弟阋墙家宅不睦的大戏,可事实并非如此。宁纶在外多年颠沛流离早已忘却双亲,反而十分依赖将他带回宁家的宁绮。而宁绮从来不受人重视,只有宁纶需要他、崇拜他,两兄弟感情竟然好得出奇,好得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可惜后来宁纶成家后不久便缠绵病榻,在宁亦舒七八岁时便撒手人寰。曾经有“药王”之称的宁绮也不知从何时起淡出众人视野,悄无声息。
陆离在玉映山庄多年,听过许多世家秘辛,这一段故事平平无奇,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主要还是与宁亦舒沾边。
他年少轻狂之时每每思及她年幼丧父,便觉得心中酸涩不已。他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知道那种没人回护没人惦记的苦。他又听人说宁亦舒虽然没了爹,她那娘亲和祖母却不是好相与的,有冰人上门给她说亲都被轰了出去,听得他心惊肉跳……
思索间,宁亦舒带他们来到这座仿建的玉映山庄的主殿,殿名亦叫千岁堂,一切均与蓟城的玉映山庄别无二致。殿中一名清矍男子坐在主位太师椅上,他两鬓微霜,看上去约摸四十余岁,一把胡子修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干净而考究,只是脸上没几分血色,嘴角天然向下挂,神情忧悒有余却威严不足。
他好似已经等了许久,却也没有露出一丝不耐。如今正是大好春日,此地还比琴州热些,他却披着一个夹绒大披肩,右手在桌上一枚雕花香炉上翻转烘烤着,一看便是体弱多病之相。
听见脚步声他微微抬头,却也不看众人,好似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好,人你也见到了,我的东西请物归原主吧。”
这话很显然是对宁亦舒说的。
她吐出一口气,从腰间荷包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银锁握在掌心,没有立刻交给宁绮,而是攥在手里恋恋不舍地看。
说实话,对于宁氏这样一个大家而言,这把银锁有些寒碜。
银本身不是什么贵重的材料,像止水居在八大世家论富庶程度远在玉映山庄之下的也看不上用银,通行玉牌都是镂金,罔论其余饰物。何况这把银锁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式样,用料不精,工匠也不用心,隐隐约约看出雕的是个动物,看上去还有些年头,底下的铃铛都掉了几个,实在拿不出手。
可是宁亦舒的眼神如此不舍而眷恋,久到宁绮把手从香炉上收了回来,不耐烦地冲她伸出手,“你还要看多久?”
“……”宁亦舒忽地收起手掌,似是反悔了,好像不准备把这件信物交出去,“这是……这是爹留给我的东西。”
宁绮的神情闪动。
一刹之间,他脸上闪过极端阴暗暴戾的神情,激得江澜险些拔剑出鞘。可只一瞬之后,他又恢复至方才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牵强地挑了挑嘴角,“这是我,留给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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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广仪:我都已经杀青这么久了还拉我出来鞭尸???
哎,要不是故事剧情十万火急,真想详细写写洛荧和曲莲的夜夜笙歌
第99章 玖拾玖
[玖拾玖]
紧接着宁绮抬起头看着宁亦舒,眼中隐隐有些不满,“你不会以为在我的地盘轻诺寡信,还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去吧?”
话已至此,他们都明白过来。今天之所以能见到奇先生庐山真面目,并不是宁绮突然回心转意愿意见他们了,而是宁亦舒拿着宁纶的信物请宁绮安排她与他们见一面。
“小辈不敢。”宁亦舒话虽如此,手里仍然是紧紧攥着那把从小陪伴她长大的银锁,只是转身看向门口的众人,“难得相聚在此,不如先坐下聊会儿天。”
如果她现在就把信物拱手相让,宁绮大可以一走了之,她是在为他们拖延时间。
江澜神情有些惴惴去看宁绮,好在他并未发怒,右手又悠悠然放到香炉之上隔着几寸距离熏着,好似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落座后,曲莲先问宁亦舒,“当日在场的人还在太虚幻境中吗?”
宁亦舒摇头道,“杳无音讯。”
陆离和江澜都沉默了。陆离在云天宫有许多相熟的老友,当日兵荒马乱却也在人群中看到不少熟悉的身影。江澜则是想到方小婉,不知她当日在何处,如今是否安好。
寥寥几句交换过信息之后,曲莲忽地起身向宁绮行了一个大礼,“奇先生,如今事态危急,云中洲正在五百年重大变革的紧要关头。此事与九州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在下觍颜请先生助我们一臂之力。”
其余人纷纷起身行礼,宁绮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给你们藏身之处,不是已经在助你们一臂之力了吗?”
他不待曲莲回答,轻轻冷笑一声,“待到天尊解决他心腹大患,太虚幻境中的人死绝了,那日发生在云天宫的事就会彻底销声匿迹,你说的变革根本不会发生。”
陆离头皮一跳,“死绝了?!当天在场不说有一千也有几百人,何其无辜,怎能坐视不理?”
“是啊,只因你们莽撞不经,无辜之人却要因此就死。”宁绮嗤笑一声,慢悠悠端了一杯茶来喝,“不过也就几百人而已,与云中洲百万民众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则死矣,没什么了不起。”
陆离和江澜都面露愤怒之色,洛荧将他们按住。
暗河原虽然收留了他们,却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甚至比云天宫更加明目张胆地藏污纳垢,他们早料想到奇先生不会是什么仁义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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