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罪狱中的一切与真实无异,每一夜宇文纛都像是真的死了一次。刀尖破开胸膛的剧痛,皮肉腐烂无法自愈的灼痛,旁人惊俱的喊叫,亲人的泪水,一遍遍地剔去腐肉仍要看着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
他吃不下饭,也不敢睡觉。
他变成一只惊弓之鸟。
这可太好了,简直正中云天宫下怀,最好他在狱中不堪折磨静静地死去。世人忘性大,很快便不会记得谁是宇文纛,再过个百年,后人哪怕在史书上看到这个名字,也不知他最后一个字怎么怎么念。
裴文喻出面,涤罪洲也要大开方便之门,他一路畅通无阻就见到了宇文纛。
他打开牢门,遣人送来水盆,亲自为宇文纛擦拭面颊、身躯,又轻轻用小刀为他刮干净了胡子。
宇文纛麻木不仁地垂着眼,直到裴文喻捧着他的头颅,叫了一声暌违两年的“大哥”,他终于抬起眼,眼中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塞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日子一点也看不到了。
“……”他的嘴唇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身上的痛苦实在不堪忍受,“我……是个杀人犯,不是你大哥。”
裴文喻把他不再骄傲的头颅抱在怀里,“不。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宇文纛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世事难料,曾经被他一手捡来遍体鳞伤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他的铜墙铁壁,因果轮回,无助哭泣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裴文喻是来带宇文纛出去的。
宇文纛愕然,竟然苦笑出声,“我这样恶贯满盈的人……还能出去吗?我手上一共九条人命,另还有三人残疾,我百死难赎。如果我出去了,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的人?”
“是,你百死难赎,所以在涤罪洲中等死根本于事无补。”裴文喻平静而冷酷地说道,“不如以戴罪之身出去为九州做些应尽的责任。大哥,我知道这很难。你出去之后,所有人都会对你指指点点,你已跌落云端,不再是闻名内外的宇文纛了。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坐以待毙是最轻松的一条,你怎么选?”
怎么选,宇文纛真的想一死了之。
他情愿自己早早地死在金沙关外,死在御敌之时,恨不得回到那一日清晨把自己活活掐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没有勇气出去面对千夫所指。
“宛州是个孱弱的地方,赤练峡瘴疠愈演愈烈,云天宫命虞州银汉谷接管。”裴文喻握住宇文纛的手臂,“如果死在此处,世人只会记得你英雄末路,只会沦为万世笑柄。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宇文纛额角沁出细密汗水,他竟然怕了。他从前从来不会怕的。
“阿喻……”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给他看,这双手在发抖,“如今的我满心恐惧,我已经……我已经不敢拿刀了。”
裴文喻狠厉地剜了他一眼,仿佛讶异于他的懦弱。他起身抖了抖衣冠,居高临下,一双桃花眼不再慵懒,锋芒毕露,“那你做我的刀吧。做一柄听话的刀。我让你挥刀你再挥刀,我会一直看着你……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宇文纛凝视着自己的掌心,那股深入骨髓的颤栗慢慢地褪去了。
他竟然觉得无比安心。
宇文纛醒了。
他躺在矮榻上,屋内一片漆黑。不远处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早已习以为常,是裴文喻。
他竟然想笑。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对他而言说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然而他的怒与恨对于裴文喻根本毫无影响,今夜他安寝依旧。
宇文纛的神情冷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在心里认栽。他看走了眼,看错了人,裴文喻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毫不设防踏入裴文喻设下的天罗地网,还像个傻子为他鞍前马后做了整整五年的狗。
这样的主子,他不认。
这样的神,他不认!
黑暗如水一样淹没了这一隅,无人看见宇文纛眼中却燃起久违的焰火。他双目灼灼盯着手上的戒环,它多么美啊,如冰如玉,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玩物,不堪一击。
上至天宫神侍,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都知道云天宫戒环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可以破坏它,除非剁下自己的手,谁也别想把它摘下。
可是果真如此吗?
这个高高在上的云天宫撒了弥天大谎将他戏耍,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布满荆棘的骗局。那么所谓的圣贤书,那些戒律堂密密麻麻的规训,一定是真的吗?
宇文纛不信。
他年少时看遍沧海桑田,看遍流水枯竭,岩石化为飞沙,从来不相信什么东西亘古不变,更不相信什么东西无坚不摧。阴阳相依,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如果从前没有人能够破坏戒环,不是它太强,而是他们太弱了而已。
他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按在左腕上,漆黑的屋内亮起一点灵光,掌下的戒环似有所感嗡嗡颤动起来,继而那灵光炸开了,如同一道惊雷亮彻黑夜。沉睡的裴文喻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喊道,“——大哥!”
可是宇文纛不会再受他欺瞒,他恍若未闻,手中的灵压越升越高,继而爆发出一声长啸——
裴文喻衣衫不整地跌下床,瞪大了双眼望着他。
“叮”。
极轻极轻的一声。
无暇白璧上骤然绽开一道裂缝,起初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裂口,却转瞬闪电一般席卷环身,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四散开去。
戒环碎了。
万籁俱寂。
窗外竹林在雨中沙沙作响的声音隐去了,空气中浮沉的潮气却愈发清晰,带着一丝裴文喻身上的气味,遥远又熟悉。
宇文纛仰起头,静默地流下两行热泪。
黑暗中他的身躯依旧像山峦一样沉默,可不知何时,已不是裴文喻身边那座山了,现在的这座山脚踩大地,目光却看向穹顶。
他怜悯地望了裴文喻一眼。
他终于,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
戒环:我是无坚不摧的!我是无坚不摧的!我是无坚不摧的!
啪!
宇文纛:打脸不?
其实这一幕给裴文喻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
他看上去风光,其实内心习惯了无能为力,习惯了妥协,他爱上顶天立地的战神,却把战神也拉下神坛,拉进他的悲剧里。
结果宇文纛做到了。
他做到了。
第85章 捌拾伍
[捌拾伍]
大半夜的钟夔被摇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一肚子想骂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懵懵地问道,“你……你做什么?”
宇文纛站在他床前,身上衣服还算干净得体,只是状态很奇怪,分明眼下发青双目血红,却怎么看有些神采奕奕。宇文纛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让钟夔不自在极了。
“这才几更钟啊……你……”钟夔警惕地坐起,睡意还没醒,抱着被子像看敌人一样看着他。
“我……”宇文纛低下头,突然想起来他没了戒环,完全可以说谎,一时又想哭又想笑,可他脸上表情淡泊,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只是那天与你不欢而散,我……我睡不着。”
“神经病啊!”钟夔白眼都快翻上天,愤愤地一掀被子把他震开,“我和你没有关系了,请你以后不要跟着我,更不要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你只要管好你的主子裴文喻就行!”
“好……好。”宇文纛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
他想说,钟家愿意收你做义子,是裴文喻出面卖的面子。你义父送你的那些东西,不是旁人送的,是如今眼前你看不上的父亲,一件一件亲手挑的,怕你出门在外吃亏,怕你遇到危险受伤。你娘也改嫁了,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对你了。
他想说,你爹是被人冤枉的,你爹不是杀人犯,你可不可以不要改姓钟……可不可以,再叫他一声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