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兮倒在血泊里,被死气从头浸到了脚。
他流了太多血,身体像一片干涸的沙漠,现在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了。
“师父……”他艰难地眨一眨眼,几不可闻地问道,“他们……不要我……你……你可以……爱我吗……?”
太可笑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拼凑成的妖物,也敢说爱。
这个字他是从他的兄长长阳口中听到的。碧蓝色湖水中映出长阳灿烂的笑脸,他笑得温婉矜持,扑进娘的怀里撒娇。
那是他从来都没有机会接近的怀抱。
长兮太冷了,冷得瑟瑟发抖,他向师父抬了抬手指,好希望有个人可以抱一抱他。他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长兮,我不爱你。”
师父陪他度过一个个寒冷的日日夜夜,教他修道,为他疗伤,可是他不爱他。
“我修的无情道,从来不能爱任何人。”师父温柔地摩挲他的发顶,“没有人爱你,也要顶天立地地活下去。长兮,这就是你的命,不要逃避。”
长兮四肢蜷缩起来,这是什么命,这命太苦了,他没有勇气走下去。
“为……什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他。
他太冷了,太冷了,甚至怨怼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烧死在火盆里。
“受故人所托,无法推辞。”师父负手而立,沉默许久后掏出一枚丹药喂他吃下,“你太执着了,做个傻子或许快乐些。”
那药很甜,仿佛所有的苦痛都瞬间消失不见。
次日起来,长兮全然好了。
他的伤口愈合,四肢有力,在雪地间奔跑像一只快活的小鹿。
他和自己做朋友,和风雪对话,在林中翻找雪兔,在湖边傻笑着看他兄长与爹娘其乐融融。
娘做了桂花糕,递到长阳嘴边。
他也“啊”张开嘴,砸吧砸吧冷冷的寒风,笑得眉眼弯弯。
长阳做了噩梦,爹半夜披着大氅匆匆赶来陪他入睡。
长兮抱住自己的手臂,脸颊在肩膀上轻轻磨蹭。
他把曾经的伤痛都当做那颗甜滋滋的丹药吃进嘴里,做个傻子就好了,能活着已是万幸了,还奢求什么呢?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漫无边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直到那一日。
那天雪额外地大,布满云翳的天空像一张神情空洞的脸,扑簌簌的雪片纷纷而下。
尘世应刚过了除夕,长兮在冰湖中看见高朋满座,宾主尽欢,家中挂满大红灯笼,爹娘带长阳出门放鞭炮。他兄长自小端方有礼,听着爆竹声声只是抿着唇笑,长兮却捂着耳朵在湖边跳脚,被吓得大叫。
湖水中映出的一切仿佛是他的另一生,他总是假想那并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他自己。次日在冰冷的床帏中醒来时,不知究竟哪个是梦。
师父下山去了,长兮照例晨起练功,脚尖在雪原上飞速轻点,飘飘然也似风中一粒雪片,漫无目的地与飞雪追逐嬉戏,直到冷冷的北风送来一丝滚烫的血腥气,他闻到了生人的味道。
他曾多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只想爹娘再来看他一眼,是以也非常清楚流血的痛苦和无助。按下满心讶异,他将轻功运到极致,不过须臾,一片茫茫洁白天地中便出现了第二种颜色,遥远的有一名黑衣男子倒在山下,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捂化了一片冰雪。
他就倒在雪山结界旁边,那道长兮拼尽全力也无法冲破的结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长兮跪倒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他伤得很重,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捣成一滩烂水,肋骨断了六七根支棱着刺入脏器,四肢破碎的衣物下是一道道刀剑留下的豁口,看得长兮颤抖起来,怎么会有人如此狠心。
他小心翼翼将此人翻过来,这人面色青白的脸上已经结满了寒霜,可他和长兮不一样,他的求生意志像一把烈火仍在熊熊燃烧,即便伤成这副模样,他依旧苟延残喘地续着一口气。
长兮给他喂了无数仙药,在雪地中先为他正骨,只有实在痛得狠了,那人才会发出一两声痛吟。血越流越多,长兮不敢擅自移动他,可他看上去实在太冷,长兮只能飞速回到神殿内把床单扯了下来,又飞速回到山下,一路把这名高大男子拖回了神殿。
短时间内消耗太多灵力,他的胸腔都在隐隐作痛,可他好怕这个人会死,他在神殿内生起火,关上门窗阻隔了风雪,烧开热水为他清理伤处、包扎,将各类仙药往他嘴里灌。
如此几乎不眠不休三日后,此人的状况有所好转,呼吸不再断断续续,也不再夜半咳血,只是即便在平静的沉睡中两道浓眉仍是不悦地拧起,好似有什么天大的烦恼。
长兮终于松了一口气。
满心忧虑散去过后,他坐在床边,才发现他捡回来的这个人是一名极为英俊的男子。
既然是他捡回来的,那应该就是他的人了吧。
不像是修无情道的师父,也不像是山洞中那只小雪豹,不像是湖中看到的任何镜花水月,这个人的命是他救回来的,他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长兮修长的手指眷恋地拂过男子疏朗的眉宇,高挺的鼻子,干涸的唇。拂过他遍体鳞伤的胴体,伤疤交错仍然难掩这具躯体的健硕,昭示着这名男子曾经是多么的健康,他有力的双腿曾经踏过山下繁华的人间。那是长兮自己不曾拥有的,他眼中充满了艳羡和爱慕。
男子就在这时候醒了。
他虽吊着一口气不甘心就这么遂人的愿去死,可也没想到醒来会看见这样一幅情景。
他看着长兮,一时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眼前少年不食人间烟火,一身白衣仿佛揽月华为裳,身姿纤细修长,有一股雌雄莫辨的清丽,一双眼好清澈好干净,看向他的眼神却盈满喷薄欲出的爱意。
“你醒了!”长兮欣喜若狂,开心地在床前转圈,继而围着他嘘寒问暖,一只仙鹤从虚掩的门后探出头来,脖颈上挂着一袋仙草。
长兮摸了摸它的脑袋,把仙草放进嘴里嚼碎,接着就俯下身凑近。
男子一惊,微微一搐想要躲闪,却没有躲过那双柔软的唇,长兮含着他皲裂的唇瓣将苦涩的甘露喂进他嘴里,身上冰雪的味道像清爽的寒风将他温柔拥抱。
“我……”男子有些尴尬,“我自己来。”
长兮不以为意,又抽了一把仙草放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此草极硬,你才刚醒,好好休息即可。”语毕他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笑得眉眼弯弯,不多时又俯下身来。床上的男子肌肉绷紧,不知为何在他将吻未吻之时,心底竟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期待。
苦涩的汁水入喉,干涸的喉管像被春雨滋润过一样复苏,这药草绝非尘世所有,那眼前这名少年想来真的是仙人了。
看他稚气未脱,这一连串的吻不过是为了救他性命,无关情欲,男子心中百感交集。
喂完药后,长兮跪在床头,双手垫着脑袋歪着头盯着他看,“我叫长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答道,“我叫阿归。”
长兮了然点点头,“小乌龟的龟吗?”
“……归去的归。”
长兮一愣,脸上的喜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失落。
从初见之时阿归便明确告诉长兮,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尘世仍有未完成的任务,他们一族被血洗,深仇大恨他必须要报。除此之外,他们一族拥有一柄宝刀名为见微,能通晓古今,他祖父留下关于九州的重要遗讯,他有责任阻止九州陷入那样的地狱之中。
阿归的刀长兮也给他捡回来了,就放在床头。
待他身体好些能坐起来,阿归伸手取来见微,此刀有三尺余长,宽背衔环,通体漆黑,奇怪的是动作之间金环相击竟不发出一丝声音,仿佛刀身周遭陷入一片寂静的真空地带,能将所有声音都吞噬殆尽。
然而与接下来的异象相比,这只是小菜一碟罢了。
刀柄上缠绕着层层皮革,看上去已经历不少雨打风吹,阿归的拇指轻轻婆娑皮革裂开的一处,忽地他的手指轻轻一顿,再松开时拇指中心已溢出一点血迹,而刀柄上那道缝隙之中却森然睁开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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