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那端出现一道白影,同她一样半蹲下来,伸手拨动湖水,晚风吹起她裙摆,像水边伫立的鹤。
宁拂衣默默垂下眼睛,起身继续走,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一座小城。
小城很小,还不及点星镇的一半大,依山而建,建筑多为土房,巧妙地同山石融为一体,在城中穿行时常抬头见山。
百姓大多用头巾裹着头面,来躲避暴晒的日光,衣着灰黑为主,皆是土布缝就。
她走进城池后,天光终于黯淡,月上屋檐,城中住户的大门大多早已关上,只余下一些匆匆归家之人。
她本想在城中寻一处可休憩的地方,走了一圈未见客栈,便索性城外歇歇,然而刚扭了个头,却看见个灰衣花巾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妇人身后还跟了个娃娃,扎着羊角辫,脸虽黑红相间,眼睛却亮得出奇,正躲在妇人身后,怯生生露出脑袋。
“娘子可是穿过大漠来的?”妇人一笑便露出白牙,许是因为脸颊布满风霜,便显得牙更是白亮。
宁拂衣点了点头。
妇人的眼神扫过宁拂衣身上的沙尘,摇头感叹:“这些年少有人敢往这儿走了,抬眼便是土疙瘩,风也大,沙子里不知埋了多少死人!”
“姑娘既是穿过了大漠,可想吃了多少苦头。”妇人往自己身后指了指,“这路尽头便是我家,若娘子不嫌弃我粗手粗脚的妇人,可以歇上一晚。”
“那便多谢了。”宁拂衣忙低头道谢。
“不妨事。”妇人朝她摆摆手,而后牵着那娃娃的手,带起路来,“此处名为蒙关,往常周边富庶,也算个险要位置,不过后来那些城池大多淹没在黄沙之下,只余这么一块儿地界。”
“姑娘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妇人好像很久不见外人,甚是热心。
“打……”宁拂衣舔了舔嘴唇,“西边,恰好路过此处。”
妇人一听她说辞,便知刻意隐瞒,却也不纠结,爽朗笑笑:“也好,女儿家出门在外,多个心眼甚好。”
宁拂衣笑笑:“在下姓宁。”
“我姓罗,你唤我罗姨便是,这是我丫头,名唤鸢鸽儿。”妇人拍拍孩童,“来,叫人。”
“宁姐姐。”鸢鸽儿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不似妇人这般豪爽,羞赧地藏进妇人衣摆。
“哎。”宁拂衣心情恢复些,朝她挥挥手。
“喏,到了。”妇人停在一处土墙前,推门便入,门里虽不见绿意和摆设,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扔了个木制的摇篮。
“我相公去了,这间房便一直空着,我日日打扫一遍,干净得很。”妇人忙活着拿来床干净棉被。
宁拂衣见她低头铺床,连忙伸手阻拦:“我自己来便是,时候不早了,您歇着吧。”
“诶呦,这土疙瘩里难得见外人,可不能怠慢!”妇人执意铺好棉被,又从墙角拎起一把柴火,钻进一旁土屋,“大漠里焉有吃食,你定是饿坏了。”
“家穷也无甚鸡鸭鱼肉,只能给娘子做碗臊子面,你莫要担心,你罗姨我做的面,十里八乡都能闻着香味儿!”妇人乐呵呵伸出个脑袋,又伸了回去。
没一会儿,炊烟便高高升入夜空,烟油气味钻进鼻孔,顺着鼻息进入肺腑。
宁拂衣勾勾唇,慢慢蹲下身,冲着怯生生站在一边的鸢鸽儿招手,鸢鸽儿扭捏半晌,慢慢走过来。
“你多大了?”宁拂衣微笑。
鸢鸽儿伸出了五根短短的手指,又缩回去。
“真小。”宁拂衣抿唇笑得柔和,“你为什么要叫鸢鸽儿?”
这回女孩说话了,拖长声音道:“因为阿娘说,要我做天上的鸟儿,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宁拂衣有些恍惚,印象里宁长风也说过这般的话,于是伸手抱住女孩,又松开。
鸢鸽儿很听话,小小的身体被搂在怀里,半点都不挣扎。
“你想长大吗?”宁拂衣又问。
鸢鸽儿摇摇头,又忽然想起什么,重重点头,羊角辫一晃一晃的:“我想,阿娘说活着很累,砍柴也很累,我要快些长大,便能帮她砍柴了。”
宁拂衣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心底一软,是啊,普通人活着已然是艰辛之事,即便再身居高位,又有何资格去决定他们的生死。
“鸢鸽儿真乖。”宁拂衣摸了摸她梳得干净的发顶。
不出一会儿,妇人便将面端上了桌,红红绿绿的菜丁洒在根根分明的手擀面上,汤汁红艳浓稠,不需凑近去闻便满口生津。
“多谢罗姨。”宁拂衣冲她笑。
“瞧你生得像江南之人,这面味重,不知能否吃得惯。”妇人将热气腾腾的面往她面前推推,和善地笑。
一顿饭吃完,寒气都被驱逐了出去,周身暖融融地出汗,宁拂衣起身要收拾碗筷,又被妇人按了下去,一把将碗筷夺过,自己清洗去了。
宁拂衣只得空着双手,将鸢鸽儿抱进摇篮里,推她玩耍,孩童最喜玩乐,一会儿便不认生了,一口一个宁姐姐叫得清甜。
“阿娘,鸢鸽儿想吃饴汤!”鸢鸽儿忽然叫喊起来。
妇人擦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去寻锅碗,不过随即啧了一声,歉意道:“鸢鸽儿乖,今日柴不够了,明日阿娘做给你吃。”
鸢鸽儿听了,虽不说什么,但小嘴一撇,显然不是滋味,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罗姨,我去吧。”
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浓眉竖起:“你也是个丫头,这荒山峻岭多是危险,哪能叫你去?你莫担心,这丫头不过是馋嘴,忍忍算不得什么!”
“我身子壮着呢。”宁拂衣眯起笑眼,身子一转便不动声色地抽离她的手,顺手拎起门边的柴刀,眨眼走出门。
将那妇人的叫唤声撇在身后,沿着出城的路往山上走去。
这几日她体内的伤好了甚多,动用仙力也不用顾忌,很快寻到了一片林子,摸了摸树干,满意抡起柴刀。
身后闪过道白影,花香味飘来,白影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站定在不远处。
宁拂衣放下柴刀,大步往林深处走,待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继续抬手。
身后那人再次动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宁拂衣顿觉自己像是长了个尾巴,她索性往更为幽深之处跑,半路隐匿气息,飞于树上。
待那身影大步跑到脚下之时,又静静滑落,在身后敲了敲褚清秋的肩头,惹得女人霎时抽出白骨,凌厉转身。
褚清秋顿了顿,神色缓和,垂眸收起白骨。
“我还以为,你准备一直不理会我。”褚清秋先开口,斑驳月色透过树梢,洒于她肩头。
“若我真的不理会你呢。”宁拂衣转了转手中柴刀。
褚清秋摇头,眼神望着脚尖月色:“不知。或许一直跟着你罢。”
“衣衣,我一生都在逃避,如今也轮到了你吗。”褚清秋轻轻道,“我们已然很难了。”
“是啊,真的很难。”宁拂衣笑了笑,前世今生,太难太难了。
褚清秋慢慢靠近,月光下她的面容比月盘还姣白,眼睛比星辰还亮,宁拂衣看那眼睛出了神,然而身上忽的一紧,她顿时被腾空拽起,后背猛然撞上树干,被飞羽索牢牢捆在树上。
“褚清秋!”她忙叫道,“你这是何意?”
女人踏月走到她面前,眼波晔晔,泛起泪光。
她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放你走了。”
“你若一辈子不记起,我尚可忍耐,可如今你既已想起,我便不想放你走了。”
“是你逼我寻回你的,我好不容易战胜了理智,好不容易放肆一回,你却又要离开。”她声音沉静,但激愤难掩,“你不是说要好好待我,不理不睬,便是好好待我?”
“抱歉,我没有要离开你。”宁拂衣说,“我只是,害怕。”
“若没有那段记忆的对比,潜移默化的我根本不会意识到,魔气对我的影响竟这般之深,我上辈子以为的自己,竟是个魔气堆砌出的怪物。”宁拂衣低下头,“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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