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衣衣
苏陌冷不丁握住伞,抬腿追了两步,却见女子身影已经被烟雨笼罩,变得如烟缥缈,最后拐出长街,不见了。
她蹒跚停住,脸上还淌着雨水,于是伸手抹去,愣怔望着被雨水冲刷出琉璃色的树叶房檐。
离开苏陌视线后,宁拂衣转身贴在红色砖墙上,抬起手看,骨肉均匀的手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白如贴墙的腻子。
她在苏陌面前装乖了这么久,方才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暴露出内心偏执来,她叹了口气,抬手除去身上湿滑,雨丝便再落不到她身上。
随后转身走入深巷,身上白衣燃烧一般褪去,换回黑红衣衫。
片刻后,她将已经干燥叠好的白色衣裙扔在桌上,正坐在桌边打瞌睡的寒鸦吓得发出声鸭叫。
“主人?”寒鸦摸着胸脯起身,“您怎么冷不丁回来了,又被那凡人赶出来了?”
“嗯。”宁拂衣懒得多解释,指了指桌上衣裙,吩咐道,“帮我将这衣裳用布包好,送回到竹屋去。”
寒鸦应了,将衣裳收起来,同时却还不忘嘀咕:“依在下之见,您干脆就将她绑回魔界放着,岂不是比凡间更安全,您也不用天天装孙子受这窝囊气。”
“怎么说话的?”宁拂衣拈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往她脖领子里掷去,寒鸦连忙缩着脖子闪躲。
正巧这时门开了,九婴穿着金红相间的罗裙,腰肢臂膀都露在外面,步态婀娜地踏进门,看见宁拂衣后,笑着说了句:“呦,今日可是稀客。”
说着她将买来的东西尽数搁在桌上,放眼望去全是吃食或是胭脂水粉。
“正巧我闲着无聊出去转了转,喏,这家的烧鸡,比点星镇的还要可口。”九婴将包裹着的油纸打开,焦香的肉味顿时溢满房屋。
寒鸦此时已经包裹好衣裳,摇头道:“劳烦神兽大人陪着主人,我寒鸦要去和信鸽抢活儿了。”
说罢黑气四溢,她顿时化作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叼着包裹扑棱进雨丝。
“发生什么了?”九婴关上被寒鸦撞开的窗户,拉开椅子坐下,给宁拂衣倒了杯桃花酒,“进门便看你神情不爽,怎么,不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宁拂衣用指尖夹着酒杯,仰头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然后将秦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九婴。
“易子而食?啧啧。”九婴嫌弃地用指尖弹了弹鼻尖,好似要弹去那股子腐臭味儿。
“难为神尊了,日日被这些个东西缠着,莫说是她如今乃凡人之躯,就算换个没见过世面的修仙人,想必也是会崩溃的。”九婴说罢又问,“不过你这法子真管用?要我说干脆找些什么神器来让她时刻带着辟邪,说不准更有用。”
“我怎会想不到?只是阴阳眼本身就是立于凡冥之间,神器虽能辟邪,照样也能辟她。”宁拂衣摇头,“她如今知道那些东西靠近她只为求助,应当会比往常好些。”
宁拂衣说着说着平心静气了不少,伸手去抓桌上的烧鸡,准备吃一些下酒,谁料九婴忽然打了响指,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今早商仇来信,说是什么魔界地王要寻你约架,战书都已经下到魔窟了。”
宁拂衣刚要碰到烧鸡的手又收了回来,蹙眉道:“哪里又冒出个地王?”
这些年来找她麻烦的人络绎不绝,魔界本就势力割据,稍微能打些的人都爱自立为王,故而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打败了东王西王南王北王,以及修罗王阎王等若干个王。
“商仇说他不知晓,反正对方来势汹汹,看着不好对付,他一人恐会吃了败仗,这才写信来求助。”九婴说,“还有一事,”
她声音放低了些;“憷畏堂来信,说蓬莱炼出了能够除掉你的法器,要在明年的诛魔大会上将你彻底诛杀。”
自从坊间传出了“憷畏堂”这么个名字后,宁拂衣便觉得这名号挺入耳,于是还真对外号称憷畏堂,收了些魔界以外,走投无路的修仙人或是凡人,将之安插在凡间或仙门各处。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他们真有这东西?”
九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宁拂衣也不去摸烧鸡了,擦擦手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魔界一趟,苏陌劳烦你暗中照顾了。”
这事情来得凑巧,正好将她心思岔开,找些事情做做。
“魔尊慢走。”见宁拂衣身影消失了,九婴便一把捞过了还热乎着的烧鸡,笑眯眯地独自享用。
宁拂衣这一去便走了几日,这几日人间正遇上雨季,日日阴雨绵绵,地上的草都被雨水压弯了腰,河涨得几乎漫过栈桥。
山也进不去了,于是苏陌只能日日坐在檐下,望着眼前的青青绿野发呆。
女子走后雨就没停过,她的心也不曾静下来过。
那日一时急了才对她叱责,又伤她手背,那一口咬得应当不轻,不然怎么会尝到了血腥味。
女子离开后她自是懊悔,明明对方助她克服恐惧,她却因为一些小事恩将仇报,对她疾言厉色,也不怪她伤心离去。
苏陌伸手摘掉面纱,夹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从一旁的背篓里摸出棵静心的小草,放进嘴里嚼着,清苦的味道顺着口腔涌入鼻尖。
女子的方法确是有用,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东西,后来听闻秦家已经收了尸骨,准备寻个良辰吉日将其风光大葬。
她往前总觉得阴阳眼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戴罪的象征,如今却忽然意识到,这东西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那些阴魂唯有她能看见,那她便是它们与外界交流唯一的经过了。
苏陌抱着膝盖,将脸放在腿上。
早知如此,当日便多问一些关于女子的东西,家住何方,可有亲朋,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无处可寻。
她是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天色越发昏暗,苏陌抬眼看见远处巨兽般的山峦,慢慢起身,回到比山里还漆黑的小屋,点燃女子留下的蜡烛。
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才几日的缘分,自己竟已然这般在意,到底是孤寂惯了,稍微有人对她好些,她便忘不掉了似的。
她不愿再这般低落,于是熬了碗汤药喝下,之后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依旧睡得安静,没有任何东西来叨扰她,就是总传来乌鸦的啊啊叫唤,不过她并不能听见。
翌日一早她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连着淅沥几日的雨居然停了,风吹开了乌云,头顶露出一块清透蓝天,霞光斜着穿梭过云层,将她的竹屋打得金黄耀眼。
于是她本想抬起水桶去打些水来烧,谁料刚出门便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竟不知何时被挖开了土,几个壮汉抬着砖石圆木,嘿咻嘿咻爬上山坡。
“兄弟们,加把劲儿!”汉子们腰间系着布巾,发辫盘在头顶,铜色的皮肉被晨光照得滋滋冒油。
这山下生活不便,远不如镇子里来得舒服,怎会有人特意将住处搬到此处?苏陌十分不解,但并不曾多问,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就继续打水去了。
接下来几日这些大汉一直在坡上忙活,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运黄泥的,有运砖瓦的,到最后书案茶几都搬了来。
又这么过了许多天,苏陌再打开门的时候,坡上就立着个漂亮的砖瓦房了,瓦片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瓦,日光下光彩溢目,轩窗雕着花鸟鱼虫,阶下种满花草,院墙用的是木栅栏,其中景色一览无余。
在苏陌不知道的时候,人已经住进去了,但苏陌没看见邻舍样貌,只知道白天窗子会打开,到了傍晚入睡时,窗棂会透出摇曳烛火。
“柳蝶衣”没再回来,苏陌便认定了她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想理会她,于是心中难受了几日,便也淡了。
如今好在有了邻居,也不算太过孤零零。
但这个邻居有些怪异,傍晚烟囱里也从不冒炊烟,苏陌这么看了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打算敲开门看看。
若是往常她恨不得躲人躲得远远的,但自从“柳蝶衣”来过后,她对人的防备便慢慢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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