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冤松开手中油纸伞,执伞悬浮半空,他双手合十行礼:“出家人不打诳语,真。”
“解何厄,渡何世?”
“三千世界,苦海无涯,我渡此世,解此世之厄。”
“与明帝有关?”
问冤思索半晌:“无关,也有关。”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何意?”
问冤看着他俩,圆圆的眼睛中露出几分怅然:“明帝果然什么也没想起来。我实为文帝作乱人间而来,若循天地之理,神界与人界绝然二分,神仙不可下凡,亦不可干预人事,但文帝飞升以后,始终与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所以六百年前天道将其打落凡尘,
“千万年来,被打落凡尘的神明神力尽失,神元也将速速散尽,像文帝那般寻到躯壳容身不死者,万中无一,而明帝这般闯下人间的神仙更是开天辟地只此一位,这些事本该归天道管,但文帝依恃神明之名搅乱凡尘,人间灾祸连连、民不聊生,却使佛祖生渡人之心。
“只是小僧虽有圣僧之名,却依然是个凡人,无有佛名、无有神位,虽可济世,却无从消除一切混乱的根源所在,我知道文帝就在雪首尊体内,却杀不了他。”
“为何?”谢邙问。
“因为只有神才能杀死神。”裴汶的声音从洞中幽幽传来,“当年裴有央死于浮萍剑下,但不知除了什么差错,剑主没有进一步剿灭文帝神魂。”
问冤颔首:“的确如此,所以小僧想请明帝再出一次剑。”
“若是明帝不愿呢?”
问冤微微讶然,看向于此时出声的谢邙,片刻后垂眸低眉:“小僧明白谢仙尊的意思,此行艰辛,谢仙尊忧心道侣安危,但是大祸将至,唯有出击才可自保。我猜明帝想了些办法封印住了神力,这才躲过天道窥伺,只是如今……
“小僧能找到此岛,裴氏与文帝必也将发现几位的踪迹,小僧之前说的话,如果二位不爱听,且当做一缕风,葬入浪雨,但唯有神明之力才可与另一位神明抗衡,施主切记,文帝并非善类,勿要掉以轻心。”
孟沉霜微微点头,朝屏障之外走去,谢邙立刻伸手牵住他,却只抓住了一截衣摆。
问冤见孟沉霜来到雨中,似乎是接纳了自己,轻轻松了口气,将油纸伞倾向孟沉霜的方向。
下一刻,那赤红色锦缎衣袖自谢邙指尖滑落,谢仙尊自问冤出现就冷峻非常的眉眼陡然一颤。
只听得一声闷响,孟沉霜手起掌落,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刀直接打晕问冤。
油纸伞瞬间砸进潭水中,被狂风刮走。
浮在水面上的问冤眼看着就要下坠沉潭,孟沉霜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拖回洞中:“我亦非善类。”
那把油纸伞越飘越远,即将没入目力不可见的漆黑暗夜之中,忽然,水波卷起一个浪头,将伞压入黑沉沉的浪潮之中。
孟沉霜把这小和尚扔到火堆边躺着,拉起他的手看了看。
只见小和尚手掌和小臂上全是烫伤烧伤和各种灰烬,怕是在桐都中救了一通火,随后飞奔到这远在千里之外的飞鸥岛来。
问冤年纪尚不到百岁,比燕芦荻还小,修为没有多么精深,这一路奔波后早就灵力耗尽,不过是强撑着,直到被孟沉霜一掌打晕,才在昏睡中露出疲态。
孟沉霜从旁边一堆瓶瓶罐罐中寻找伤药。
谢邙:“我来处理,你衣服湿透了,先换件衣裳吧。”
孟沉霜把自己挪到对面坐下,只是用魔气烘干了衣裳,又取出一只扁圆形的随身酒壶,却没有打开盖子饮下,只是看着它感慨:“一个二个的上赶着催我去杀人……”
上一个总是催促着他做事的人还是……哦,不是人,是系统……
系统会和明帝有关吗?
仇山英:“这是什么酒?”
谢邙侧头看了一眼孟沉霜手中的酒壶,瞬间变了脸色。
孟沉霜看向缩在山洞阴影里的仇山英和裴汶,笑了笑说:“山洞深处很冷,别躲着了,过来烤火吧。”
裴汶战战兢兢地抱着仇山英坐回火边,孟沉霜把剩下的竹实醴醪递给两人。
他打开酒壶的盖子,却没有任何酒香散出,无论是苦是甜:“这是孟婆汤。”
“因为容易醉?”仇山英问。
孟沉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仇山英话中的意思,笑道:“这不是一壶酒,也不是因为它会让人喝醉忘忧而称孟婆汤,这就是人死以后转世投胎前,要在忘川河边、奈何桥头喝下的孟婆汤,我从九泉冥府里偷了一壶出来,当时裴练鸥就在我身边,却没能发现。”
“你想忘掉什么?”
“什么也不忘。”孟沉霜摇了摇头,注视着手中的酒壶,“我发现孟婆汤似乎能让我记起来一些被忘掉的事,或许是这些记忆被深埋在脑海中,需要一碗孟婆汤来解除束缚。”
谢邙沉声问:“你想去找文帝,是吗?”
孟沉霜缓缓点头。
“七十二年前,你没能成功。”
“我知道,我不只没能成功,还让文帝知道了我的存在,四处翻掘我的尸体,不知道是想找到些什么。”
裴汶在这时说:“我不知道裴桓命人寻找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知道他要那东西是为了复活凤雪生。”
孟沉霜闭了闭眼:“就如问冤所说,他一定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我不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如果有些事是你自己决定忘记,那一定有原因,”谢邙紧随而说,“或许它们本就该被忘记,强行忆起会招致灾祸,想想那些雷声和头疼。”
孟沉霜睁开眼,轻轻笑了一声:“谢南澶,如果没有裴汶和问冤说出我和文帝必有一战,你不会阻止我找回记忆。即使今夜文帝不至,裴氏之人也会很快找来——为我护法吧,南澶,我不知道喝下孟婆汤后会发生什么。”
谢邙一言不发的望着孟沉霜。
片刻以后,他转身走向洞外风雨如晦的暗夜,直到他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孟沉霜听见熟悉的声音被暴雨模糊成朦胧的一片。
“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裴汶被这山洞中压抑的气氛冻得暗中打了个颤,他看见孟沉霜脸上虚浮的轻笑随着谢邙的离去而逐渐敛去,某种幽深可怖的气息弥漫开来。
火焰撕咬着空气,噼噼啪啪,把孟沉霜那张如雾如月的面容映亮半边,另一半却仿佛深深隐入了命运的阴影中。
他起身走入洞穴深处裴练鸥的藏宝之处,回来时手里捡着一堆兵器和一只玛瑙杯。
孟沉霜把一堆金罩钟、护身铠、碧霞弩、七星刀等等灵器一并抛给裴汶:“一会儿如果出了什么事,劳烦汶天尊护好仇山英和圣僧。”
裴汶手忙脚乱地接住:“我明白。”
说罢,孟沉霜把酒壶里的孟婆汤倒入玛瑙杯,坐到火边,用火烧热,腾腾水汽从杯中飘出,他用左手扇了扇。
这时,裴汶递过来一把坠着毛球装饰的扇子,孟沉霜接了,反应过来这毛球怕不是用仇山英的狻猊毛团出来的。
孟婆汤水汽滚滚如雾,孟沉霜打开扇子,把水雾全部扇向自己,十分谨慎地控制着用量,以防喝得太多真把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无数画面接连闪过,或明或暗,还有隐约的滋滋电流声。
画面闪烁得越来越快,孟沉霜不得不闭上眼整理脑海中的思绪。
单单是蒸汽已经不够用了,他一口饮尽滚烫沸腾的孟婆汤,仿佛有电光瞬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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