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汶小心地走过去,愕然发觉殿中竟放着一只巨大的金笼。
有一个白头人被粗而长的黄金锁链捆住颈项,像拴狗一样拴在金笼中。
他趴在地上,浑身是伤,似乎有人用鞭子抽打了他上百次,道道血痕交错,深可见骨,整个人奄奄一息。
裴汶以为他死了,又惊又惧,却忍不住走到笼边。
这时候笼中人支起身体,抬起头。
一双银灰如琉璃的双目映入裴汶的眼帘。
原来这不是个白发老头。
正相反,他似是天生白发,头生龙角,雪肤丹唇,眸胜秋水,明明一身伤痕,却无半点懦弱与屈服的神情。
裴汶一瞬心神恍惚。
笼中人问:“你受伤了?”
裴汶此刻被揍得鼻青脸肿,左手小臂软趴趴的,似乎是骨折了。
后来回想时,裴汶才发觉第一次见仇山英时,自己一定看起来像青紫色的猪头。
但当时他的大脑完全空白了,当仇山英招手让他躬下身,再靠近一些时,他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温暖的掌心贴上裴汶的脸颊,可脸上的血肿一碰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仇山英打量了他一会儿,拇指按上了裴汶的下唇:“张嘴。”
裴汶:“啊——”
仇山英把手指送到裴汶的犬齿之下,按着那小小的尖峰:“咬开它。”
裴汶茫然地照做了,腥甜的血液在舌尖散开,又迅速滑入喉中,某种温和的力量随之扩散,慢慢抚平了裴汶浑身的伤痛。
狻猊为吉兽,其血可疗伤。
“你是人族?你叫什么名字?”仇山英问。
裴汶张嘴松开他的手指,呆呆如实答道:“裴、汶。”
后来,裴汶时常偷偷溜进金宫看仇山英,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仇山英身上都有伤,直到某次撞见阿律多用他那错山鞭将仇山英几乎打了个半死。
仇山英从来不会尖叫,只有喉头泄出的痛呼和喘息,也从来没有恐惧与仇恨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有的只是痛苦与疲惫,惨忧而艳,绝绝傲骨。
阿律多见此更为兴奋,又拿起一根木棍往仇山英身上打,砰砰巨响让躲在柜子里的裴汶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等阿律多打断了这更木棍,终于尽了兴,转身离去。
天黑了,裴汶终于能确定阿律多不会再返回,跌跌撞撞地冲到金笼前,跪在地上惊恐愤恨地哭泣。
仇山英碎了许许多多的骨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身上披着一件金丝银缕的华美衣袍,是阿律多来时抛给他的,仇山英上回的伤还没有好全,但阿律多一定要他穿上这身衣服,再用长鞭棍棒打破这华服,在仇山英身上留下无数伤痕。
“山英,我带你走,我们逃走好不好……”裴汶几近崩溃地抽泣。
仇山英轻轻偏过头,看见裴汶脸上紫红的巴掌印,缓缓道:“裴珏又让人打你了?你要学会躲开。”
裴汶听着仇山英的话,一头撞在这金光熠熠的黄金牢笼上,哭得更厉害了。
仇山英向少年人伸出手,可他手臂上的骨头被打断了,只能勉强在地上滑行:“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裴汶趴到地上,脸贴着地,让仇山英的手能够碰到自己。
仇山英拨开裴汶脸上的泪水,又把指尖上的血喂到裴汶口中。
“我们逃走吧。”裴汶哽咽。
“我们逃得掉吗?”仇山英问。
裴汶闭了闭眼,五百年后的海上风雨在山洞外呼啸,仇山英安静地伏在他的膝头。
“总而言之,我……想了些办法,用仇山英的存在挑拨天魔王父子,引诱阿耶山造反弑父,天魔王宫一片混乱,裴珏等人得到了我传过去的假消息,以为阿律多还没死,而阿耶山是乱臣贼子,按律当诛,便和阿耶山的人爆发了冲突。战斗中死了很多人,裴珏被护着出逃,想逃回桐都,最终在路上坠崖而死。
“而我则带着山英趁乱出逃,阿耶山造反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他派人一路追杀,我们差点死在半路,却意外被裴练鸥救下。
“但天魔王的力量终究不是我们两三个小孩能敌得过的,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加上山英重伤濒死,裴练鸥劝我把人带回桐都,请裴氏庇护,这样一来,阿耶山至少不敢明抢了。
“大人,你既见过练鸥了,大概也能知道他是个良善之人,而且他当时年少,不清楚我和裴珏的仇怨,也不清楚裴氏内部的腌臜,仍对这天下第一大世家抱有期望,而我也是……
“我想着自己是旁支子弟,不受关注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那裴珏的凶残性格可能只是他个人的原因,其实也有练鸥这样出自主支又正直温良的人在,而且练鸥极受器重,被当做未来首尊竞争者来培养,未必不能说动族中长老们出手相救。
“我们便带着山英去了,长老们见了山英,又听说他是狻猊神兽,一口应下说愿意为他疗伤,也愿意收留他在裴家,避过天魔族的追杀。
“我心中欢喜非常,即使那些长老们以我只是旁支小宗子弟,不能随意进出南院为由,不让我见山英,我也没什么怨言,直到传来裴练鸥被他父母割瞎双眼,他又纵火烧阵身死的消息,我才察觉到不对。
“在裴练鸥身死后,他的父母很快故去,他的弟弟裴练沙几乎疯了,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才弄清楚一切,也就是大人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裴家为什么要把仇山英关在醴泉井下。”
从一个死了也无人在乎的旁支子弟到今日大权在握的天尊,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裴汶尽数略去不谈。
柴火快要烧尽了,孟沉霜往里面加了几根烘干的木头,仇山英看着他的手。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火光在孟沉霜脸上摇晃,裴汶被他盯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大人是说别羡鱼?”
“别羡鱼、桐都汇聚灵气的大阵、万夏江海阁、裴新竹、念陵中的桐都卫、明帝的使命……汶天尊知道我忘了一切,现在又要我想起来,不如现在都说给我听听,或许能有些头绪。”
这错综复杂的状况让裴汶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他沉吟许久,孟沉霜与谢邙便等待着,又拨了拨柴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些。
裴汶还在想。
孟沉霜见仇山英依然手脚冰冷,指尖发青,便取出了一坛腊梅酿,倒了一碗酒,在火上温热后给他:“凡间的酒,味微苦,你应该喝不醉,可以暖暖肺腑。”
仇山英咬住碗边,就着孟沉霜端酒的手,把碗中琥珀色的酒液饮尽。
“还要吗?”
仇山英:“很苦。”
孟沉霜:“我也有灵酒,甜味的,但怕你醉,能喝吗?”
“能。”
孟沉霜又换了碗裴练沙酿的竹实醴醪,亲手喂给仇山英,他那苍白如纸的面色总算红润了些。
谢邙看了半晌,在这时淡淡瞥了裴汶一眼。
后者浑身一个激灵,冷不丁脱口而出:“浮萍剑主当年闯入天上都是为斩杀文帝裴桓,我亲眼看见了。”
孟沉霜的手顿在半空,他直直看向裴汶,连手中的酒碗和酒壶都被谢邙接走都没发觉。
只有仇山英看着谢邙的动作,垂下眼帘,又往火边坐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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