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小心,孟婆汤猛烈,喝下一口便回尽忘前尘。”
“嗯。”孟沉霜晃了晃脑子,又转头看了几眼汤棚,“里面哪一位是孟婆?”
“都不是,孟婆功德日久,已端居高台,握一方权柄。汤棚里这些女子妇人和我们这些鬼使鬼卒一样,都曾是活人,死后下地狱来供职于此处,或洗去罪孽,或换来生福泽。”裴练鸥道,“只是她们日日呼吸孟婆汤水汽,记忆很快便会消散,散尽之日,便是攒满功德投胎之时。”
孟沉霜看见棚中有几位妇人的行止举动的确变得迟缓,似乎连人语也听不懂了。
路过奈何桥后,越往前走,鬼就越多,但几乎所有鬼见了孟沉霜这个“厉鬼”,都唯恐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他吞了魂魄。
但越等慢慢靠近焱灼狱的方向,鬼魂又少了起来,孟沉霜遥遥望见前方有火浪翻涌,又有巨力狂风漫卷,无数厉鬼怨魂四散逃窜,又被那力量抓回。
更多的四臂鬼使在与漏网的厉鬼缠斗,某些厉鬼实力强大,又凶猛异常,极为危险难缠。
鬼使们见到裴练鸥到来,瞬间大喜过望:“裴大人!”
裴练鸥嘱咐一位鬼使带着孟沉霜在旁边暂避,自己借了剑鞭飞身加入战局,驱赶乱窜的厉鬼乖乖入收魂袋。
远处火浪源头处的狂风在这时倒流,似是有大能一挥袖抓回大半厉鬼,一股脑倒进了石壁上的一道缝隙里。
被抓回焱灼狱的厉鬼们鬼哭狼嚎,断肢断头满天乱飞,没被一并抓回去的厉鬼们身后拖着烧不尽的火焰四窜狂奔,又被鬼使们合力抓回收魂袋。
烈光烟尘之中忽然显出一道分明的身影。
谢邙!
孟沉霜此刻靠在石壁边,与谢邙之间隔着无数乱飞的厉鬼怨魂和鬼使鬼卒,绝不是个冲上去的好时机。
但鬼使鬼卒们已经沾了上风,应当很快能够平复这场乱局,孟沉霜只得按捺下来,紧盯着半空中的状况。
那驾着乌云的紫光袍大能呼唤鬼使结阵后,转过身与谢邙说着些什么,孟沉霜想要上前去找人,忽然一只厉鬼裹着浑身火焰冲了过来,他反手释出魔气,要把这东西拨开。
哪想血红的魔气中缠绕着怨气,二者一触,焱火便顺着魔气冲向孟沉霜,转眼燃作滔天巨浪。
火红发青的焰头猛地窜了三丈高,远超刚刚出现在此的任何厉鬼,气浪一瞬炸开,把周边所有鬼与物全部掀翻出去。
孟沉霜被烈焰裹成火人,焰头如囚笼般把他锁在里面。
整个视野都被明亮的火光烤痛,滚烫的火舌舔舐过身躯,一身早已脏污的白袍转瞬被煅烧成灰。
孟沉霜跌在地上,隐约听见火焰之外惊恐的呼喊连绵起伏。
他算是知道那些厉鬼为什么叫得那样惨烈了,火烧的灼痛从每一寸皮肤扎入神魂,好似种种鲜血淋漓的苦仇哀怨都被翻出来拷打点燃。
乌玉发簪被烧得崩裂,孟沉霜着实惊异于自己的神智竟还清醒,五感中的每一份都清晰至极,他看见自己的手臂被焱火烧得发皱焦黑,像是干涸的土地般龟裂,露出底下的血肉。
血肉又被迅速烧尽,直至白骨。
然而不待他做什么,血肉忽又在阵阵黑烟中重新生长完好。
焱火烈焰添了新柴,烧得更为猛烈。
这火以怨气为原料,烧尽怨气才会熄灭,在孟沉霜身上却愈烧愈旺,仿佛没有终止的那一刻。
红颜桃花,白骨髑髅,二者在火中来回生长争斗,无止无休。
非人的痛苦还在神魂中汹涌,孟沉霜看着手臂上反复烧尽又长出的肌肤血肉,却陷入了某种茫然的失神。
骤生的思绪飘荡而来,却如烟尘般,五指抓握不住。
直到一声渺远的呼唤入耳。
“阿渡——!!!”
地上猛然窜起的大火打断了谢邙与鬼判官的交谈,他看清火中翻腾的人影,心神几乎在瞬间被撕裂,疾驰而去,灵力不要钱地往外洒,想要熄灭孟沉霜周身烈焰。
可灵力无济于事,谢邙又祭出鹿鸣剑,剑光飚出欲斩灭火焰,但焱火紧贴着孟沉霜燃烧,拨开焰头又有何用。
裴练鸥返回高喊:“引忘川水灭火!快!!!”
众骇然鬼使们反应过来,掐诀施法将去探忘川冥河。
就在这时,一道强悍灵力越过众鬼飞驰入河,幽绿忘川瞬间炸起巨浪,一条粗壮水龙破水而出,呼啸着瞬间跨越百米疾驰至巨火熊熊之地,迎头扑下。
水声落地几如惊雷撕裂天际,刺目烈焰负隅顽抗片刻,却在水龙更加猛烈的进攻下转瞬偃旗息鼓,嘶吼着委顿熄灭。
焦黑的大地水脉横流,方圆几丈寸草不生,无鬼敢近。
孟沉霜脱力爬在地上,衣衫已寸寸成灰,焦黑的碎片和满头乌发一起盖在右半边身上,那雪白的肌肤极刺目。
可更令人心惊的却是他左半边身子已被烧得只剩白骨,肋骨之下空空荡荡,水滴沿着骨头滴落。
全新的血肉正在沿着骨头重新生长蔓延。
谢邙疾飞而去,仿佛流星掠空,外袍一展披在孟沉霜背上,遮住一切光景。
他想扶孟沉霜起来,却不知要如何在白骨上落手。
此地唯有一柄浮萍剑完好无损,但即使是它,也被烈火烧得发红,显出剑身上断刃重铸之处。
孟沉霜的左手抬起,抓住了谢邙颤抖的手腕。
裸露的指骨被火烤得发烫,触及谢邙手腕时,瞬间烧起几缕白烟。
谢邙却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孟沉霜掌心里送,生怕他扶不稳:“阿渡……”
生长的血肉爬过侧颈与鼻骨,一寸一寸重新覆盖在孟沉霜的脸上,将这张脸补全为原本的模样。
鬼判官也在这时看清了孟沉霜的面貌,再看谢邙将这半是骷髅血肉之人紧拥在怀,心中登时惊涛骇浪。
孟沉霜左手上的血肉也渐渐长好,却和谢邙被烫伤的手腕皮肤粘连在一起,他紧皱着眉,又是大力又是谨慎地把二者分开,却仍免不了撕扯下几片彼此的皮肤。
血珠从谢邙的手腕上渗出来,他毫不在乎,反过来紧攥住孟沉霜的手。
孟沉霜的喉咙也长好了,但开口时,声音有几分不正常的生涩沙哑:“没关系,我无碍。”
见了方才那痛苦可怖的熊熊大火,谁能相信从孟沉霜口中说出的这句“无碍”?
谢邙死抱着他不放手,孟沉霜听见他的心脏混乱无序地猛跳,呼吸却滞涩着无法运转,咬紧的牙关磨出刺耳的声音。
火烧火燎的幻痛还在身上盘旋,孟沉霜的脑子却被更加混乱的思绪占据。
他拍了拍谢邙的胸膛,叫谢邙安心。
可无法安心的又何止是谢邙。
哐啷作响的锁链声逐渐靠近二人,孟沉霜抬起头,望见穿紫光袍的清瘦老者步步走来。
他看着孟沉霜重回完好的面容与身躯,悲慨万分,连胡须都随着脚步抖动,浑浊双目中忽流出两行血泪。
鬼判官的属下们发觉他忽有执念暴生、怨念丛生之兆,个个惊慌失措:“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醒醒!”
鬼判官身上几乎要冒出肉眼看见的黑烟怨念,然而下一刻,缠在他身上的锁链金光大盛,像捕食的蛇类般瞬间收紧,压制住鬼判官身上的黑烟,从虚空中把他拽倒在地。
一地烟尘。
“这位就是冥府判官?”孟沉霜仍有些脱力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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