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取了三根更长的银针,转身回来,将刺紫宫穴,他的神情永远柔顺专诚,反叫心思杂乱者自惭形秽。
或许谢邙就是在看莫惊春施针,孟沉霜如此想着,他这道侣,过去就怪爱摆弄针尖剪子的。
莫惊春在身前落完针,转到孟沉霜身后去,孟沉霜还没安顿好自己乱飞的神思,便又和谢邙对上了眼。
为何还在看?这有何可看的?
魔君的身体大约是没经历过晨起挥剑一万次的每日例行任务考验,瘦削苍白,薄薄一层肌肉勉强看得出轮廓,却盖不住骨骼棱角,现在还被一道硕大伤疤横贯,既不够强健,也不够柔软。
最多只能夸一句有力,可这也不是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要比试膂力,至少得……打一架才知分晓。
或许是看对面道友眼睛里都快冒火星子了,无涯仙尊终于挪开视线,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四野高山。
莫惊春施针将至末尾,滚烫的毒血顺着孟沉霜喉咙上涌,莫惊春在此时灌注灵力,将毒逼出,纸人眼疾手快地捧来瓷盂,接住了孟沉霜喷出的那一口血。
谢邙抚住窗沿的手瞬间捏紧。
“前辈,接下来就该缝针了,我带着有灵蚕丝,缝入伤口,待伤口愈合,灵蚕丝自动消融,无需拆下。只是……”
[只是什么?]孟沉霜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莫惊春迟疑。
“晚辈不才,这缝合之术多是凡人使用,又因我无法视物,从未演练过。前辈放心,对修仙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危险事,只是怕一会儿缝得不那么好看了。”莫惊春神识声音越来越弱。
修仙者大多靠灵丹疗伤,一颗丹药下去,外伤片刻愈合,但孟沉霜现在经脉无法容纳灵力通过,用不了丹药,才让莫惊春如此纠结。
不过孟沉霜倒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留些伤疤而已。
然而有人不这么想。
[我来缝吧。]
原本在窗边看风景的谢邙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前。
孟沉霜仰头瞧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孟沉霜可不记得谢邙修习过外科缝合技术,他如何就要越过莫惊春这个真大夫?
凭他过去给孟沉霜缝衣服缝得好看?
第11章 乌发白头
无涯兰山,地接归途海,位处寒山之南,破军山之东,山中遍生照夜兰,又伴以灵兽琼巧兔。
据传,琼巧兔是神界上仙织女侍者之后,因贪恋无涯山中照夜兰香气馥郁,淹留红尘凡世。
传说真假早已难辨,但无涯兰山里那一窝又一窝毛绒绒的兔子是真的会择照夜兰花,背上背着小箩筐去苍量海边找鲛人族交换鲛人丝与鲛人绡,接着回到山中作坊,将照夜兰叶片根茎捣作染料,缫丝织缎染罗裁衣,好不忙碌。
谢邙祖辈长居无涯兰山,只是他亲人早逝,又没有师长,一身修为功夫全靠自己琢磨,唯有裁布作衣这一件事,是孟沉霜亲眼看着谢邙跟着兔子学了一百年。
琼巧兔和野兔一般大小,浑身雪白,成群围在谢邙身边,像雪堆似的,它们支起身子垂着耳朵,伸出毛爪子指点谢邙如何入针出针。
孟沉霜就倚在窗边看书,也看谢邙蹙着眉,艰难地和乱团团的针线作斗争。
有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谢邙就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抬眼无声注视着孟沉霜,孟沉霜看他这幅样子,怀中更觉乐悠悠,劝慰谢邙说什么:“家妻怜我,为我裁衣,无论新衣样子如何,我都是欢喜的。”
谢邙面上不咸不淡,就这么看着孟沉霜带笑的桃花目,口中却是另外一种深刻意味:“孟阁主雄姿英发,无人见之不心往,但要是穿了我做的丑衣服,形容不整,怕是要被人以为痴癫,就此退避三舍。”
“这又如何?”孟沉霜不怎么在乎。
“不如何。”谢邙自始至终都看着他,“只是这样以后,天下间就只剩我一人知孟阁主琴心剑胆,孟阁主身边也只余我一人相伴,我亦甚是欢喜。”
孟沉霜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到抓紧了谢邙的衣袖:“家妻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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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啊。”
“有夫如此,如何能不善妒。”
孟沉霜还在笑,这丑衣服还没上身,他的笑声就已经把围着谢邙的琼巧兔们吓得边逃边脚底打滑。
后来,孟沉霜穿过丑衣服,也穿过谢邙裁的漂亮衣服,直到他上诛仙台那日,雪白外袍之下还是一件出自谢邙之手的兰青内衫。
素手抽针缎兰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缝衣服是缝衣服,这和缝人还是有些区别吧?
眼看着谢邙已经在找莫惊春要针线了,孟沉霜心中实在有点发憷,却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了方便缝针,莫惊春扶着孟沉霜到床上躺下,刚才他坐过的凳子归了谢邙。
谢邙用法术净了手了,取针穿线的动作十分熟练。
在现代医院里,孟沉霜常被推上手术台,缝合手术创口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此刻他望着那闪过寒芒的针尖,还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嘶嗯……”孟沉霜喉咙里溢出一声压不住的痛呼。
当银针带着灵蚕丝穿过皮肉,孟沉霜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他没打麻丨药。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无比清晰地传入孟沉霜的意识,虽然以前在手术台上,他也遇上过因为耐受而导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况,但却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体会在身上缝针的极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惊春没听到他的痛呼,面色如常,但谢邙的手顿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双眼模糊,转头去问莫惊春:[莫医君,凡人有药名麻沸散,你会配吗?]
莫惊春:“读到过,我带来的药材应当能配出来。”
[快来一剂。]
不过半盏茶时间,莫惊春便将药端来:“外用敷料,内用丸剂。”
孟沉霜痛得意识模糊,只隐约察觉谢邙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清苦药丸,又帮他按了按喉咙,把药顺下去,动作轻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怀疑谢邙是不是在这七十年里作恶多端,现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积攒功德。
他不知道谢邙给他喂了什么,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什么冰凉的药膏,一阵昏沉席卷上他的脑海,动作变得沉重困难,很快完全无法感知,就像……
就像给他全麻了一样。
孟沉霜无法动弹,大脑却有一瞬惊觉,这两个修仙人可千万掌握好麻丨药剂量,别直接给他麻死在床上。
这念头一起,剧烈的抽痛忽然冲上大脑,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奇怪的人声在耳边朦胧浮泛,被潮水推来又卷去,随时要将孟沉霜拽入深海。
“……仪器故障,病人镇痛剂过量……”
“……呼吸障碍……抢救……”
“心跳……心跳要没了……”
哦,孟沉霜终于在混沌中找到上辈子临死前这段微薄的回忆。
原来他之前是死在病床了。
谢邙取出一方丝帕,用温水浸湿,帮孟沉霜擦去额头脸颊上的汗水,麻沸丸剂用下去,孟沉霜逐渐失去意识,疼出来的冷汗渐渐少了,就显得面色苍白得吓人。
谢邙眼底光芒摇动,他闭了闭眼,不再看这张脸,正要重新提起针,莫惊春对他说:[仙尊,趁着这机会,把伤口余毒糜烂也清了吧。]
莫惊春捧给谢邙一盒刀。
谢邙面对着近十把锋利小刀,虽然知道这是医者工具,却还是呼吸凝固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谢邙取出一把刀,挽起衣袖靠近昏睡过去的孟沉霜,用刀锋仔细地刮去伤口中的毒迹和坏死发脓的血肉。
肉不硬,刀很快,病人吃了麻沸丸,不痛也不动,剜去腐肉没什么难的。
可当一切完成,谢邙却似抛开烙铁般,将手里沾满浓血的小刀扔回盒中,叮铃哐啷的响声惹得静静立在旁边的纸人疑惑地偏头一看。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莫惊春又换了一盒针线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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