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92)
这种直觉让他濒临崩溃。
太傅的棺木是他挑的,送葬的路是他一步一步送的,他亲手……
是他亲手合上的,合上的那双眼……
他说不出话来,三年前那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了他,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真的好想沈子卿……
沈是突然抱住了他。
像一双手将他从深海里抱出,让他在溺死的最后一刻呼吸到了空气,而那温热的躯壳,是他失温时所能拥的最温暖的东西,让他的冰封三尺的心出现裂痕,重新缓缓的跳动。
沈是像呓语一样说了句:“没事了。”
柳长泽的难过快要淹没了他,他无法遏制的抱住对方,不管他想起了什么,是死去的恩师,还是早逝的良人,又或者是违背道义的无助……
不要难过,没事的,他回来了。
太傅,会帮你的。
柳长泽失神的厉害,只想凭借求生本能抓住这块浮木。
而沈是松开了手。
其实是很短的一个拥抱,甚至谈不上拥抱,只是虚拢了一下,显得克制而理智,沈是有很多借口能去解释,比如说侯爷,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我扶了你一下……
但他没说,他问道:“侯爷,入宴吗?”
柳长泽僵硬的点头,不发一言的走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走的很快,反而有点像在刻意等沈是。
沈是也配合的于他并肩走着,靠的很近。
像说着,我在。
但两人又有一种微妙的无言,不去解释,又难以自持。
过了九层云梯后,两人像陌路人一样,往相反的坐席走去,距离越来越远。
侍女穿着端庄大方的礼服,捧着珍馐美馔,莲步轻移至席间,为臣工添酒布膳。
步至沈是时,那侍女却不小心将酒倒在了菜肴里,她吓得跪了下来,沈是还未开口,边见福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说:“赶紧撤了,给沈大人重新换一桌!”
沈是拱了下手表示作谢,这种国宴,任何事情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福顺也给他回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近侍和重臣更是不便在此时表露亲近。
邻桌臣工笑道:“少卿不必挂心,你貌若潘安,身居要职,还未婚娶,自然是要多消受些美人恩的……”
沈是礼貌的笑了下,大宴上时常有宫女为自己谋一生路,众人也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关注。
沈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望。
柳长泽移开了视线。
沈是以为是错觉。
侍女很快送了新的食膳,而人却不是刚刚那个。
沈是意识到恐有问题,他看了眼正仰头饮酒的柳长泽,内侍与一旁用银针试了试菜色。
银针透亮,但他隐隐不安。
百鸟和鸣的礼乐声起,所有人抬头望宴席正中往后百米处,一栋金碧辉映、拔地而起三千尺的紫宸楼看去,一声凤凰高吟如玉碎山倾,四面的编钟和仗鼓有节奏的急促高昂起来。
此时,吕安拉开了珠翠垂帘,承明帝身着十二图腾的衮服,头戴玉衡旒冕,前后珍白垂系,遮挡着帝王视线,示意不视非邪,而玄色丝绳挂着一块美玉系至耳边,如同充耳,不进谗言。
四周本是灯火通明,而承明帝踏出楼阁,于高空俯视京城时,唯有紫宸楼那一点,如日月光辉,普照众生。
承明帝对月举起了第一杯御酒,众乐齐鸣,万民拜叩,山呼万岁。
此宴是节,普天同庆,京城的百姓望着那至高一点拜服,大齐的子民对着紫微星叩祝。
当礼乐至尾声,众人还未从其仙乐余韵中抽身,承明帝已置身于锦绮相错,华灯宝烛的座席内,身后是一幅巨大的万寿图屏,明黄色的彩绸拉开两侧落成了天子万年。
宋阁老举酒献祝,百官倾杯,万寿宴方正式开席。
沈是想,福顺应当在紫宸楼才是。
万寿节事关国家体面,敢于此时图谋,说是针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官,那便是小题大做了,可若是侯爷呢?
沈是提心吊胆的环顾四周,绣幙相连,金石千声,他不知道是谁,需要他引侯爷入计,如何布局,又想做什么?
来往举酒相贺的人越来越多,沈是心中有戒,不敢饮太多,便早早装起了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在席间打量着柳长泽的动向。
而柳长泽的软硬不吃生人勿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臣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显得他那处格外冷清,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试图攀交敬酒,被他冷眼一瞥就吓了回去。
或有不知死活硬来相劝者,直接被他泼酒而去,什么东西,也配敬他。
只有沈是那种货色,才会来者不拒,柳长泽不悦的看着半趴在案上的沈是,嫌弃之情难以言表。
柳长泽甚至想离席去抱他一下,他定不会再把这样的酒鬼和太傅联系起来,定不会再有方才那种悸动和依恋。
又或者,只是想抱一下他,方才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柳长泽来不及细品,便被溢出的满足所淹没了。
他眷恋,所以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喏,这就是我前日同你们提的那个沈少卿。”邻座的臣工与同僚指了指对面隔空与人举杯的沈是。
柳长泽耳尖的被抓走了注意力。
“怎么开席不久,便好像醉了。”
“这你就不懂了,与阁老之女失之交臂,可不是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吗?”
“你怎对他意见如此大?前日状告他罚俸禄不止,今日又谏他精神有失,清气全无。”
“哼,你不知那日圣上罚他闭门自省,他居然吹了一夜淫诗艳曲,其哀怨忧愁,其求而不得之情,令人发指!”
“许是坊间流言……”
“流个鬼,我亲眼所见,当时沈府门口还听哭了不少姑娘,真是不知廉耻!枉读诗书!”
柳长泽攥紧了酒樽,冷笑一声。
哀怨忧愁,求而不得。
好你个沈是,嘴上说得无怨言,心里全是意难平吧!
哗,嘭。
“谁!”那一品大臣被浇头泼了一杯酒,连着酒樽也磕在他后脑勺上。
他搓了把脸,怒火中烧的左右巡看,却见柳侯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第75章 琥珀酒
那官暗骂,怎么招惹了这个活阎王。
但他一品大臣也没有白白被羞辱的道理,他揉着头,站起身直言:“不知臣何处得罪了侯爷!”
柳长泽手撑于案上,嚣张的说着:“太吵。”
那官听了便憋青紫了一张脸,他高声骂道:“你!”
猛地被其同僚拽了下来,那官挣脱着要找柳长泽算账,同僚连忙对着他低语:“冷静点,这是万寿宴,群臣使节都看着呢!”
那官闻言回神,却见已有几人朝此处看来,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脚踢了下案台,低骂了一句:“仗自己是皇亲国戚便为非作歹,我看他能猖狂到几时!”
他背过身去,没好气的正要坐下。
“慢着。”柳长泽本就一肚子不爽,被人撞上了,哪有不撒个痛快的理:“吵着本候,就这么了事吗?”
“你欺人太甚!”
他猛拍了一下桌子,连对座的人也望了过来,众人虽未听清他的言语,却拍桌之事引起了好奇,四下喧哗之声,忽有一瞬寂静。
这等动静,必然引起了承明帝的注意,他沉声问道:“爱卿,有何要言?”
那官慌了神,求助似的看了眼同僚。
同僚也有点懵,没想到闹的这么大,这下可怎么收场。
却见柳长泽鄙夷的看了眼他们,当机立断的拍了个三三五的词格,朗声说:“启禀圣上,方才臣与御史大夫在行一曲‘盛世安’的酒令,此韵激荡人心,歌颂大齐盛世,御史大夫一时情难自禁,稍稍拍急了些。”
他虽恣意,也不会拿着大齐颜面开玩笑。
承明帝眉头舒缓,从席上取了朵琼林绢花,吕公公会意送到了柳长泽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