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127)
其实有,他收到的那时便取好了名字。
只是不能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的君是沈子卿。
但此刻他不愿再看到思卿,也不愿被日复日的提醒,自己在太傅心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门生。
那隼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湿润了,在柳长泽的手心里轻啄了一下,然后远去。
柳长泽没出声,半响后,才对外面站的远远的阿良问了句,“他醒了没?”
“还未……”阿良匆匆跑进了书房,同顺和点了个头道好,然后对侯爷道:“但方才替沈大人沐浴更衣时……”
柳长泽不悦的皱起了眉。
阿良慌了,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停了口。
“继续。”
“发……发现了一封休书,和一个白瓷罐儿。”阿良呈上。
柳长泽听到休书脸色一变,立即抢过来看。
泛黄的信封打开口,露出里面一张毫无特点的休书自白,规规矩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柳长泽将信封倒立,又掉落一张诊书,上写着“凡妇人怀孕,其血留气聚,胞宫内实,故尺阴之脉必滑数。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
并未有兆……
纸张还有一股草药气。
原来孟洋连堕胎一事都知晓了,只是他安插的大夫,不可能让孟洋怀疑到这一点上……
究竟是哪里露馅了,才让孟洋知道此事,竟连虞书远的安危都不顾的鱼死网破。
还害了宋阁老的性命。
他眼神沉痛的看着那翻倒的书案,还有散落在地上的一封折子,上写着宋阁老的谥号。
老师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他一样也护不好、做不到。
他蹲下身,捡起了一本折子,顿了一会,问顺和,“洛江战况如何?”
“萧将军已发兵,约莫不日大捷。”
柳长泽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将手上的折子给了顺和,然后目光沉邃坚定的说,“五日后,送去文舍人府。”
不惜任何代价,他一定要除掉柳家。
“属下遵命。”顺和想起什么,又说道:“如今沈大人将爱慕侯爷的事,尽数翻供,诋毁成受侯爷迫害不得已之举,被圣上一旨释放,官复原职……”
阿良一听便明白了,他知道顺和说不到重点,立马接过话劝道:“侯爷一向爱惜羽毛,从不许人在男女之事上添油加醋,但如此情势,侯爷竟然趁沈大人一出牢房,便劫了回来,只怕坐实了谣言,日后有理也说不清。”
柳长泽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打开了白瓷罐儿。
顺和点头称是,也劝道:“阁老在金銮殿前被奸人所害一事,满朝哗然,圣上已下了死令彻查,势必要还阁老一份公道!如今人人自危,侯爷何不趁此时混沌自保之际,悄悄将沈大人送回去,省了桩麻烦事。”
而书房又响起一阵微弱的啜泣声,柳长泽没有同意此事。
那是太傅后人,他必须要管。
倒是不明白,沈是什么时候同宋阁老关系这般要好了,他想起那时的场景,那样单薄的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教他都险些擒不住了。
他低头一看,却见白瓷罐里放着一个指头大的黄隼木雕,和半截银翅簪花,以及一张纸条。
满满当当的,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说:“不必查了。”
他已经知道了沈是如何同承明帝往来的了。
怪不得宋阁老要将千金许配沈是,原是识千里马的伯乐,肥水不流外人田!
怪不得沈是见宋阁老身死,恨不得以身替之,怕是少了宋阁老这道保命符,承明帝不敢信任他吧!
黄隼,呵。
柳长泽步步生风的迈进寝房,有的人如意算盘打的精妙,一个人盘下了京城所有势力,新党旧党他,还有圣天子,真是厉害啊……
若不是那夜牢狱之中,沈是对旧事如数家珍,他甚至以为对方是宋阁老和承明帝训练出来的卧底,才会这么像太傅,像到连看不到他,也如出一辙。
太傅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
沈是的眼里只有富贵荣华。
至于他,和圣天子、新党、旧党、外戚都没有区别。
“奉安……”一声哭腔的呢喃从低烧昏迷中的沈是唇间逸出。
奉安?
柳长泽愣住,只听沈是又发出一些类似受伤幼兽的低吟。
柳长泽回了神,许是梦到宋阁老与他谋划那些事,又或者缅怀宋阁老生平,脱口而出一两句罢了。
他走上前去,沈是却突然伸出手捉住了他。
那手是骨节分明的,也是细瘦的,比起上元节那次,瘦了不止一圈。
柳长泽抿紧了唇,却没有挣开手,反而坐在了床边。
他是烦躁的,也是记恨沈是的,但也拿沈是没有什么办法,木已成舟,难道真的杀了太傅唯一的后人吗?
这样想着,柳长泽的手已经锢上了沈是的脖子。
他不下五百次想过伤害这个人。
第102章 疾风知劲草
但他没有。
他无法真的伤害沈是,一次也不行。
他想,那夜即使沈是答错了,他也下不了手的,否则为何事先便安排好了人移花接木。
他想起那夜牢中,他本欲让沈是就此远离纷争,即便日后圣天子要替沈是正名,但已逝之人,如何死而复生?
就算复生也只能是白衣,而圣天子不会要一个无用的白衣,他需要的是内阁首辅,是大理寺少卿,是成器的利刃,而不是亟待打磨废铁。
但柳弥突至狱中,坏了他的好事。
他来不及脱身,若是此刻让柳弥发现了尸体,必定会封锁牢房,权益之下,他只好让暗卫代替死尸假扮沈是,以免被瓮中捉鳖。
若不是因此,沈是便是向承明帝传信,承明帝也不会搭理他,一个已死之人,不必相救,也不必送了宋阁老性命。
柳长泽恨的牙痒,这人关在牢里也没半日安生,一眼没盯好便教他勾上了柳家!
柳长泽的指腹不轻不重的按在沈是凸起的喉结处,小小的,有点像核仁一样的硬度,然后伴随着呜咽声,上下微弱的颤动。
他知道沈是发烧了,那皮肤灼热的吓人。
伤人害己的祸害。
柳长泽厌恶受制于人,但他却屡屡对这样的祸害手下留情。
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在意沈是乃太傅后人吗?
他当时设计让沈是去崇明,不就是想让沈是物尽其用,做他和外戚博弈的牺牲品吗?
他何曾心软过。
他明明只对一个人心软,而今时今日却也有了另一个人。
这不可能。
不可能……
柳长泽不发一言的看着沈是。
沈是梳洗后换了绫罗绸缎,样子好看了不少,虽然清癯了些,但这样青丝四散的缩在锦被里哭着,到不知怎的让人想起病弱的西子。
柳长泽不由自主的用力摩挲起沈是的脖颈,搓的那块皮肤发红发烫。
没有。
他又扯开了沈是襟口,向他的胸脯探去,从蝴蝶骨逡巡到肋骨下方,他摸索的很仔细,也很用力,任何细小的一块皮肤都没有放过。
光滑的,平整的,滚烫的,发红的,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皮肤。
不是什么技艺高超的人皮面具。
柳长泽抽出了自己带着薄薄的汗意的手,他在不甘心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纵然沈是再像太傅,纵然沈是知道的再多……太傅的气息是在他怀里消失的,太傅的尸骨是他亲手放入棺木的,太傅啊……那条扶柩山路的山路真的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来及做好道别,短到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只能将自己手上的麻绳偷偷系在太傅手上……
如果有来世,请你等一等我……
不要做我的老师,不要比我大,不要忘了我……
那条山路下有一座小庙,叫青玉观,柳长泽静默的站在往生堂看了一夜的长明灯,直到晨光熹微,他问主持,人死了便会六道轮回、步入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