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80)
“马谡熟读兵书,却无实战经验,而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一概而论。”
宋奉安义正辞严的说:“付尚书亦是刀枪血海里拼出来的赫赫战功,难道不知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沈是眉头一动,满朝文府亦是议论不休,有夸张者,竟低声交耳起来,临阵换帅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宋阁老连抨击新政都甚少亲自淌水,怎今日如此刁难兵部尚书?
付镇中的多年损友礼部常尚书,才是真的不解,恨不得直接上前问问付惧内怎么不懂事,得罪恩师了。
付镇中脸色难看的紧,武将的脸面就好比文人的气节,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看向宋阁老的神情不免多了不满,挺了下豪阔的胸膛说:“宋阁老言重,臣不过是建议援兵。”
“主将方言安泰,上位者却要增援,同样是不信任,与临阵换帅有何区别?”宋阁老徐徐举起了笏道:“圣上,洛江一带精锐皆是与萧将军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若此时援兵,恐让有心人撺掇君臣不和,使士气低落,使威信全无,教倭寇贼子平白得了渔翁之利!”
沈是诧异,杀人诛心,宋奉安这一番话可轻可重,轻是忧国忧民,重是里通外敌……
宋奉安吃了炮仗吗?
“臣绝无此意!”
第65章 担心
付镇中重重的跪在堂前,他浑厚的嗓音掷地有声,话虽叫冤但气势正,俨然一副宋阁老倚望卖威,血口喷人的样子。
众人屏息。
沈是也为宋奉安捏了把汗,一个是敦厚礼让的内阁首辅,一个是八面玲珑的兵部大司马,居然一反常态,公然于朝野操戈相向,寓意何为?
宋奉安不仅为自己竖了个悍敌,也将吹响文武相轻的号角。
沈是肺部一抽,强压着颤了下肩,但世上有几样东西是藏不住的。
贫穷,爱,咳嗽。
他极其轻微的咳了一声。
如此升腾紧张的气氛,这一咳犹如索命之剑,引来万众回首。
“沈少卿,有何见解?”承明帝意味深长的问。
旧党和兵部,都是制衡外戚的力将,承明帝在宋阁老出言的瞬间,便省的了他的忠心,思虑几番亦觉得骑虎难下,恰好沈是破了僵局。
他再言,便是顺势而为,谁也不得罪。
沈是正欲开口,恰好与柳长泽视线交汇,那眉骨下压,凌厉的眸光里,满是喷薄的怒意。
这是醒来后,柳长泽看他的第一眼,凶的让他喉咙缩紧,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柳元宣下耸的眼抬了下,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又垂下了眼。
沈是拱手举笏,动作之间,带起一阵沉香木的熏香,为了静养身子,安然入眠,贵也要舍得:“臣风寒入肺,一时难以遏制,竟于殿前失仪,罪过难当。只是……”
这一言先请罪,免得殿后被人死揪不放。
只是?承明帝见沈是上道,便说:“人之常情,少卿无需自责。”
沈是谢恩。
承明帝静静看着他。
“倭寇残暴,所行之地,无所不烧杀掠抢,付尚书爱民心切,着实令人动容。”
沈是吸一口沉香,心神宁和不少,他如玉般温润的声音继续说:“但洛江山长水远,折回少说数十日,万寿节在即,京畿重地本应增守,怎好往外调兵?依臣浅见,不若从沿江近营调些人去……”
众人眼中出现惊骇之色,这沈少卿疯了吧。
承明帝陡然高声:“沈少卿莫不是病糊涂了!竟那拿朕的寿辰和黎民安危作比较,是想陷朕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柳长泽闻声立出,刚迈出一步。
“臣不敢!”沈是眼尖看到,不想让柳长泽也掺和进来,“咚”的一声跪下,不留口隙的说:“大齐泱泱国威,怀德而不失威仪,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法行律令,有源远文化,以至四海承平,天下富足。”
“邻属藩国,无不慕仰大齐风范,敬畏大齐国力,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沈是话锋一沉:“而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
宋奉安看了眼礼部常尚书,常之遇跟了他多年,顷刻会意,立即站出附和道:“沈少卿所言甚是!圣上勤恤民隐,裁减奢华用度,但该有的礼典、军仗、守卫,却是万万少不得的。”
“国威不可撼,锐气不可当!礼部务必置办周全。”承明帝转了转手上扳指,缓缓说道:“至于调兵一事,边关各守其辖,若是轻易调度,倒叫外敌有了可乘之机,此事容后再议。”
“臣领旨!”付镇中与常之遇回道。
一场风波被悄然掩去。
待吕公公高声道退朝后,沈是以朝服掩口,快咳成了筛子,一复工就经历这么大的折腾,他都想不明白付镇中一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硬要在这里死磕个什么劲,难道是付家军和萧家兵之争吗……
如今他已是大司马,也不必如此睚眦必较吧。
沈是见柳长泽向外走,他有意感谢侯爷这几日照料,便走上前唤道:“侯爷。”
柳长泽余光都没给他的走了。
沈是有些难言的失落。
沈是咳了一声。
柳长泽顿了下脚步,沈是眸光亮了下。
柳长泽又走了。
沈是抿了抿唇,没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烦恼,转而去看宋阁老,他一病送来慰问的人还有很多,比如宋奉安。
而宋奉安正在被紫紫、红红、绿绿众星捧月般的环绕。
沈是想了想,还是再寻个人少的时机道谢。
而此时,宋奉安却从人群中看了他一眼。
不是无意,倒像是一直盯着他一般。
宋奉安穿过人潮,向他走来。
沈是有点无措。
这种感觉很微妙,从前宋奉安便比自己大了七岁,那时候从小厮混到大,倒也不觉得,现在自己芳华正茂,而宋奉安老气横秋的,都可以做自己父亲了……
他一脸正气的走过来,让沈是想起了小时候被沈学士暴打的那些时光……
如出一辙。
沈是想,若他还活着,也是这个样子了吗?
沉重,严肃,克己复礼。
身负望名,所以寡言、简居、不苟言笑。
他忽然觉得是种枷锁。
锁住了二十岁的他。
也锁住了为争状元银翅簪花,和他赌酒、纵马、放歌的宋奉安。
终不似,少年游。
“沈少卿,病好些了吗?”宋奉安问。
沈是拱手说:“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大夫说等痰化了,也就痊愈的差不多了。”
沈是又作揖说:“有劳阁老费心,病中收到阁老问候,感动不已。眼下没能先行拜谢阁老,还让阁老折节下问,晚辈羞愧难当。”
“不必客套。”宋奉安笑了下,这笑不是慈爱,有一点朝气,给他那张国字脸添了不少生机,他语气轻缓的说:“你也用沉香木?”
沈是愣了下。
他拍了下沈是的肩说:“六安瓜片,补气提神,沈少卿身体弱,有空便常来喝喝茶吧。”
沈是点点头。
他有些惶恐。
宋阁老笑着看了下他茫然的模样,不像寻常人的曲意逢迎,不像欣喜得意,也不会谦卑过头,心下十分满意的走了。
沈是一个人走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宋奉安不是认出来了吧。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宋奉安那种老古板也能想得出来?
沈是一路摇头。
周遭同僚三五成群,唯有沈是孤零零独行。
没有人愿和沈少卿攀谈。
拿万寿节出来说事,明眼人都知道借口,故意咳嗽出风头,想在文武之争里卖双方个好,这种见风使舵,左右逢迎的人,最为不齿!
可没人想做这个咳嗽的人吗?
都想。
愚笨的想不到万寿节,想到的不敢叫板万岁。
也没人敢赌,礼部会不会为自己出声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