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46)
太傅,是老师。
是只可远观敬畏,不可爱慕拥有的人。
即便死了。
也是老师。
柳长泽驾马去了太傅府,推开了面壁室的门,他不敢睡的时候,痴心妄动时候,便来跪一下,一夜也就过去了。
若是敢有邪念,那便……
疼的时候,会少想点事情。
柳长泽背上的清凉的草药香散了出来,和沈是屋子里的一模一样,和很多年前的一模一样。
沈是不留神将灯芯,摁进了灯油里,屋里一丝光也没有了。
浓郁的药香在黑暗里格外突出。
沈是躺上了床。
仍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负荆请罪的事情。
因为,第一个给他负荆请罪的人,是柳长泽。
十三岁的柳长泽。
“他走了?”沈子卿问。
阿良说:“还未,在面壁室里跪了三天了,我们也不敢拦他,今日除夕,老爷还是去看看吧……”
沈子卿从袖口取出一封折子:“你送去,他自会走。”
阿良垂首接过,却见上面赫然三个游云惊龙的字。
请辞书。
阿良错愕道:“少傅,这是……”
“半柱香时间,他不走,我就离京。”
沈子卿将遮住靴子云纹的雪抖落,转身进了房,关门的风,将屋檐上悬挂着的红飘带,高高扬起。
小侯爷走了。
面壁室里只遗留下一本被撕破的奏折,还有几点干涸的水痕。
小侯爷行至门口时,回首看了眼门扉。
窗花和斗方,贴了满府,喜气洋洋的。
而那扇门,始终未曾打开过。
“少傅,晚膳好了。”阿良轻唤。
没有回应。
阿良走进,将袖子挽起些许,冒犯的拍了沈子卿。他已经望着窗户,发了一天的呆了:“少傅,晚膳好了。”
沈子卿僵硬的看了过来:“哦……那去吧。”
“是。”阿良替他收拾了一下,没有多说,也不能多说。
桌子上摆的是简单的家常菜,沈子卿吃了两口说:“阿良,你也坐下吧。”
“少傅,奴不敢。”
“让你坐下。”沈子卿低而坚硬。
阿良伺候了他多年,知道他脾气,便坐了下来。
阿良想起,很多年前这饭桌也是闹哄哄的,沈府的人都比较随和,兄弟连襟也多,只是后来,大部分都跟着沈阁老致仕回了乡,留下来的渐渐也走远了。
直到三年前才好了些,小侯爷经常从家宴里偷溜出来,硬是蹭着少傅说没吃饱,见到他们都倒胃口,左右才又有了点人气。
阿良夹菜,不知小侯爷去哪里。
有人手忙脚乱闯了进来,沈子卿皱眉,阿良喝道:“什么事,门都不敲,一点规矩都没有!”
下人气都喘不上来,语无伦次的说:“侯爷,侯爷,跪在门口,衣服都脱了……”
阿良站了起来,立马要往外走。
沈子卿将木著“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坐下,吃饭。”
“天寒……”阿良急道。
沈子卿瞥他一眼。
阿良坐下了。
除夕夜里,家家团圆喜庆,唯有这个千金之子,肉坦自缚的跪在他门口,背上还挂着一捆藤条。鹅毛大雪慢慢飘落,他的嘴唇紫紫的挂着冰粒,像结了霜一样。
下人们着急的替他披上棉被,拿起暖炉,陪他跪了一地,求他赶紧回去,姜汤热了一道又一道。
小侯爷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近我者,满门抄斩!”
沈子卿听着下人的回禀,将手上的筷子都折断了,他平稳的说:“换一副。”
“少傅……”
沈子卿闭上了眼。
直到新的木著送上来。
他刚接过,便不稳的摔落在地上。
他立即站了起来,急若流星的向门外赶出。
小侯爷睁不开眼睛了,若不是太冷了,身体都僵了,估计早已倒在了地上。
沈子卿推开了门。
第38章 负荆请罪
小侯爷连门声都没有听清,仍是低着头跪着。
沈子卿颤抖着解开他身上的麻绳,红红的灯笼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
“滚。”小侯爷下意识的说。
“拿手炉!”沈子卿一边痛心喊道,一边急促褪下自己的白色大氅披在他身上。
小侯爷艰难的抬眼,蓦然激动起来。
身旁的下人赶紧将手炉捧过来,沈子卿搓着他的手,将放入他怀里,再紧紧的抱着他,试图将体温传递过去。
小侯爷哆嗦的抓着他的衣袍,寒凉入骨,他上下牙碰撞出细碎的声音,头靠在沈子卿耳边说:“少傅肯原谅我了吗……”
沈子卿拍着他后背说:“你这又是何苦,先进去吧……”
小侯爷挣扎起来:“少傅不原谅我,我便跪一辈子。”
“侯爷当着天下人的面跪我,岂非陷我于不义之地。”沈子卿叹了口气:“对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小侯爷难过的哽咽,他想辩解,却看见少傅眼角粼粼水光。
沈子卿呵着气暖他,说出来的话却可怕至极:“从前蔑伦悖理,今日谋人性命,是我辜负了圣恩,没能教导好侯爷……请侯爷另寻高明……”
小侯爷几乎失去了知觉,又在下一秒爆发出最后的抵抗,他猛地推开沈子卿,去抢地上藤条,用力的往自己身上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子卿本要去拦他,听到这话,生生停了下来,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你说什么……”
小侯爷藤条抽的狠,一声比一声响:“不争不夺,世人便会敬我让我吗?他们只会欺我沉默,辱我软弱!我即生来凌于九天之上,为何自甘卑微如尘埃!”
藤条应声断了,小侯爷咬紧了牙关又去取另一条,沈子卿漠然的按住了他的手,小侯爷抖了抖,吸着气惨淡的说:“少傅……没人救的了我,我早就坏在骨子里了……”
小侯爷身上七横八竖的青紫痕迹,有的在寒风凛冽下,一抽便裂开了,只是血流不下来,太冷了。
小侯爷作势去取另一根,沈子箍着他腕,沉声说:“够了!”
“不够!”小侯爷抓住藤条,推开他继续抽,声难自持的说:“不够!我既然能逼你,便更能逼自己,我无法回头了……少傅,不是你没教好,是我本性如此……”
小侯爷精神濒临崩溃,疼痛和寒冷,磨的他最后一点心火也快没了。
沈子卿看不下去了,他怒极却无法思考,抢过旁边的棉被裹住了他抱了起来,直接往府里走。
这样的温暖,小侯爷提不起藤条了,抽着气音说:“不要你管,放我下来。”
沈子卿抓着他的拿着藤条的手,绕到自己后背上,喉结滚动:“教不严,师之过。你继续,往这里打。”
小侯爷手里的藤条落了下来。
沈子卿一句话,就足以让他缴械投降。
再大狠心,再大的决心,都难以为继……
小侯爷埋首在他颈侧,双手环上他的背,低低的抽泣起来:“少傅,还是……我老师吗……”
沈子卿静默。
小侯爷咬在他肩上,却没有再出声,唯有泪水顺着他脖子一直滑入深处。
屋内早有人点好了银炭,暖意融融,沈子卿将他放在床榻上,起身时却被抓住了手,很冰打着抖的手。
沈子卿正要拉开,床榻里的人松了手,眼睛肿肿的合着,说了句:“算了。”
算了。
不逼你了。
沈子卿走了。
小侯爷翻过身,脸埋在软包枕头上,他哭的抖成筛子,却一点声音也不愿意发出。
不愿你再为难了。
就这样吧。
沈府,除夕,沈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