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104)
虞书远忘不了徐青君,柳长泽也放不下那个人。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孟洋的苦。
喜欢的人,心有所属,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婢女端一碗药进来,孟洋接过,用勺子搅了下,吹了下热气,递给虞书远:“书远,到喝安胎药的时辰了。”
沈是敛眉,不忍相看。
那碗药,是安胎药,还是挑出陈伤的毒刀呢?
虞书远充耳未闻的继续碾磨着茶汤,她姿势优美,手法翩跹,若不是失了力度,只怕京城的斗茶圣手都要让她三分。
孟洋半悬着的手放了下来,坐在了虞书远旁边,手贴上了她小腹位置,温柔的摩挲打转,他叹了口气:“大夫说你体弱,所以四个多月了,也不见显怀,你便是怨我,也不要为难自己身子。”
虞书远挑着冷眉杏目看他,但她是美的,美的这样无情的神态,都带着天生的一段勾魂韵脚,显得深情又冷漠。
沈是想,深情是无法凭空捏造的。
孟洋突然笑了下,抬头朝沈是说:“夫人总是不饮安胎药……”沈兄也替我劝两句吧。
虞书远将打的叶汤分离的茶,放置在孟洋面前,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她对孟洋用外人逼她就范的伎俩,太熟悉了。
她不想让沈是为难,又或者……觉得孟洋可怜。
这杯茶是不成样的,但孟洋却如获至宝一般欣喜,露出了一个像孩子得到糖一般的笑容。
他一边抚摸着虞书远平坦的小腹,一边甜蜜的说:“我饮茶,夫人饮药好不好。”
沈是觉得诡异又疯魔,像是在看两个戏台上被涂满厚厚脂粉的假面人,唱一出粉饰太平的戏码,骗了自己,也骗了他人。
沈是心生凄凉,虽说孟洋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但他不讨厌孟洋,捧出一片赤诚真心的人,着实让人厌恶不起来。
他不由的想,若是柳长泽的意中人还在世,他又当如何自处?
这一对比,他便觉得自己算幸运了,起码还有个正大光明追求的机会。
可孟洋没有,情不逢时,强取豪夺的债,终将要偿还。
虞书远伸出手去碰那碗药,神情倒像是要砸了它。
孟洋习以为常,他煮了很多,虞书远无论闹多大的脾气,他定下的事情,是不容反抗的。
沈是忽然伸手盖住了药碗,他轻声打破僵持,“孟兄,茶消药效,还是歇两个时辰在喝药吧。”
好梦不长,能珍惜的时间,便不要浪费在无谓的纷争上了。
窗外有鸟儿被来往的官兵给惊扰起飞,沈是想,那只假黄鹂也该送到了。
——前年旧事,望君莫忘。
他特地临摹了琉璃台那块邀请牌上,孟洋的亲笔字迹。
孟洋一听不益于虞书远身体,便招手唤了人来,同婢女嘱咐道过两个时辰在端来。
婢女上前端药,虞书远看了一眼帮助孟洋解围的沈是,然后对婢女说:“放下。”
婢女求助似的向孟洋看去。
孟洋点头。
虞书远伸手缓缓的端起那碗药,她手抖的厉害。
“书远,不可……”沈是阻止道。
孟洋平静的覆上了虞书远的手,帮她扶稳了碗:“夫人要做什么?”
虞书远挑眉看着他说:“喝药。”
“好。”孟洋笑了一下。
沈是愣了,孟洋岂会拿虞书远身体开玩笑,他似有所感,该不会……
只见,孟洋低头就碗,一口饮尽,“喝完了,夫人可满意?”
室内清香萦绕,虞书远凝视孟洋良久,然后用一旁点茶时搁着的巾帕,擦了擦孟洋嘴角的棕褐色药汁,温柔的像深爱的情人,她慢条斯理的说:“还不够。”
孟洋忍不住苦笑出了声。
那要怎样才够呢?
他自诩天下没有他算不来的账目,可这笔情账,他却束手无策。
这一个月,孟洋无数次回想起上元节虞书远舍身救他那一幕,他一直以为虞书远恨他、怨他、从未在意过他,所以他始终抱有一线幻想,若是有一天虞书远接受他了,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他们就不用在彼此折磨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有这一日,孟洋都等得起。
可真相永远过分残忍。
孟洋等来这一日,而他和虞书远只剩下了 互相折磨。
他觉得药汁在舌尖很苦,若不是碍于沈是在,他也想让虞书远尝一下,真的很苦。
他张开干燥的手掌,握住了虞书远的手。
明明手软如棉,心却比铁硬三分。
这样的笑声,听起来令人心碎。
沈是原来不懂,只觉得孟洋是个笑面虎,如今初识情爱滋味,才知其中苦楚。
他看着那碗被孟洋饮尽的安胎药发呆,想起昨日柳长泽骂他的那些低贱字眼,也是这般卑入尘埃又甘之如饴的姿态吧。
“阿是。”虞书远开口唤道。
“嗯?”
虞书远将案上的香料放入了香炉里,霎时满室馥郁,沈是轻嗅,这是崇明的香,是虞书远的香,是孟洋的香。
虞书远慵懒的睁着杏目问:“这香名为‘沅梦枕’,阿是可喜欢?”
“虞书远!”孟洋猛地攥紧她的手,站了起来,失态的低吼道。
虞书远满意的笑了起来,她低声念道:“帝汶白檀3克,波罗海的琥珀2克,加入木樨、乳香、炼蜜……”
“虞书远!”孟洋脸色变得凶狠,他向前逼近虞书远。
沈是旋即站起,将案上摆设的雅致折扇抽出横过两人之间,窗外传来大理寺查府时乒乒乓乓的搜索声。
他说:“孟兄,大理寺的人行事鲁莽,若是磕碰了孟兄的珍宝,还请孟兄消消火。”
沈是拿着折扇轻晃两下,交到了孟洋手里。
此言带着威胁,起码沈是的人都在,孟洋无法轻举妄动。
那折扇摇出幽幽的凉风,孟洋的火气被摇散,他是商场里的游龙,变脸比眨眼还快,从未在人前失控过,即便是被人追杀的那段日子,亦能冷笑唾骂匹夫,而今被虞书远一句话,便逼到了没了神智。
他是感谢沈是的,那一刻,他确实起了杀心。
虞书远怎么可以……
那是他唯一和虞书远有联系的东西了。
孟洋鼻子酸了下,又笑了起来,他把折扇打开,“沈兄客气了,你我既已兄弟相称,这屋里俗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虞书远还想接着刺激他,能让孟洋不痛快,便是她最大的痛快。
她一张口,孟洋便用拇指指腹擦了下她眼睛,神情温柔的滴水,他叹了口气,轻轻的俯在她耳边说了句:“眼睛都红了,还要说……你就不能让我好过一天吗?”
孟洋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他接着虞书远的话继续说道:“香丸要于中秋放入冰瓷里窖藏三个月,待枝头新雪时,取一段梅香焙上半月,便可以用了。”
虞书远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孟洋居然会主动说出来。
孟洋自是不愿,但若是要听虞书远亲口说,他宁愿自己来。
沅梦枕,是镜花水月,亦是南柯一梦。
孟洋不是累了,他只是觉得绝望。
什么也留不住的绝望。
孟洋说:“沈兄可知,这是我和书远的定情香呢。”
他的语气带着甜蜜,眼睛亮亮的,像在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故事。
虞书远看着他失了神,孟洋这一刻放下了游刃有余的伪装,露出了她最早认识他时,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神情。
沈是从来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他不喜欢八卦,不喜欢揭别人伤疤为乐趣。但这一次,他想听听,这大概是孟洋唯一一次能和他人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
孟洋的思绪飞的很远,他想起很多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彼时他还是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但因自己有两分姿色初显端倪,便被黑心的爹卖去了青楼里,换取活下去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