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8)
沉默许久的柳侯爷突然冷哼一声,如风雪席卷而至,无人敢言。
他一字一句,如泰山压顶的说:“秦掌院,这是人的问题,不是新政的问题。”
而后,轻蔑的望了望满朝官吏,嘲讽地说:“若各位圣贤拿弹劾新政的势头,自愿士卒去州县管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早就得福祉了。”
满座寂静。
谁愿意远离京城,自贬下放,即便有忠义之士愿意为民牺牲,但得罪了柳家,能不能活到州县都是个问题。
沈是摇了摇头。
从前旧疾是穷,如今旧疾是贪,哪一个都不是说割就能割掉的。
百姓已经习惯了借,官府拿不出来,或者一下又说不借了,一股脑的怨气,便都是冲着国家的了。但借了呢?又是压榨,又是逼迫,又骂官府罔顾百姓,得了便宜还卖乖。
新政本不该推,但推了火烧起来了,再去讨论谁放火便没有意义了。
可如何灭火呢,沈是看了看金銮殿下,那个不可一世的人。
沈是从不起眼的角落站了出来。
他目光坚定,铿锵有力的说着:“敢问柳侯爷,我大齐那条律令政策不是以人为本了?人的问题都不解决,那法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又是你。
柳长泽后牙槽咬紧,凌厉的目光像刀一样在他身上一片一片的逡巡。
承明帝终于开口了,他说:“岭南一事交由兵部尚——”
户部柳尚书高声道:“臣在!”
承明帝重重的拍了下大腿粗的龙头鎏金椅,语气严厉的说:“若一月后拨款未至,朕拿你是问!”
吕公公尖声道:“退朝。”
第7章 怜取眼前人
沈是出了金銮殿,各路言官夸他介直敢言,忠肝义胆,沈是觉得没滋没味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随意客套两句便走了。
他低着头走着,心下愁绪不少,方才的话被圣上截下来了,显然是圣上偏帮之意,而后又喝令户部,恩威并施,既不想耽搁新政,又不想让外戚做大......
突然瞧见绛紫色仙鹤纹的衣摆,柳长泽?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一方冰凉的象牙笏抬着他下巴,迫使他向上看。
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我长高了不少。
从前约莫在柳长泽胸口上方,现在都到他鼻梁处了。
柳长泽充满威胁性的语气响起:“正六品翰林侍讲,徽州人士,幼年失估,吃百家饭大,后得知府赏识赴京赶考,一举夺冠中会元。”
柳长泽停了下来,拿笏拍了拍他侧脸,阴阳怪气的说:“真是奇事,不过三年,沈翰林不仅文风全变,连字也变了。”
轻薄孟浪。
沈是皱眉,直接伸手挡开了他手里的笏,淡然自若的说:“沈太傅才学名满天下,但凡读书人,总是想学习一二的。”
“三年便能改头换面,沈翰林好本事。”柳长泽愈发森冷的说:“谁给你的胆子借着太傅名头兴风作浪。”
沈是垂眸道:“下官愚钝,不明侯爷之意。”
柳长泽两指夹着他乌纱帽纤长的翅翼,轻轻一挑,乌纱帽落在了地上。
沈是好笑,这挑是他的官,还是他的脑袋呢,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不然犯得着和他一个无名小卒过不去。
“装模作样。”柳长泽目光如鹰,盛气凌人的说:“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没等他说下官岂敢,柳侯爷便来如闪电去似风走了。
沈是站在宫门口,无奈的捡起乌纱帽,拍了拍灰,端端正正的别好。
别人不好说,扯上太傅,你柳长泽不搞清楚个来龙去脉,哪里轻易下的了手。
他不由自主的牵起了嘴角,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但承明帝心情沉重不少,他退朝前凝视了柳长泽一眼,眉宇间有化不开的阴郁之色。如今发生暴乱,朝堂仍是外戚压制,柳长泽积威甚重,一句话便挟持群臣。
他虽推着新政,也越发忌惮起柳家了。
他看着远处正赶来的柳长泽,不由想起刚刚那个不畏强权的年轻翰林。
“人的问题都不解决,那法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如今民愤滔天,群情激涌,究竟什么是为百姓好呢?
他问柳侯爷:“长泽,你怎么看新政收利一事?”
“若不收利息,那便是恩惠,不是政策了。”柳长泽漠然的反问:“大齐有多少恩惠能泽被苍生?”
承明帝被逼问的有些不悦。
帝王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国力强盛,你还说我不行,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承明帝面不改色的感慨:“有理。历史车轮滚滚,变法从未停止,富裕时当然盛世太平,但积贫积弱时,那是唯一出路,大齐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那现世安稳的别无选择是什么?
沈是那段话就像正中时机的一支催命箭,直直的插入了外戚的天灵盖。
柳长泽敛了眸光说:“圣上英明。”
承明帝看了他许久,话锋一转:“长泽,听闻沈翰林与老师颇有渊源。他今日与你对峙朝堂,你作何感想?”
柳长泽心思转动,客观评价道:“心系黎民,有拜相之才,可惜空有热血一腔,仍需磨砺。”
承明帝颔首:“是鲁莽了些。”
柳长泽勾唇冷笑,想拿太傅做挡箭牌,我便尽尽同门之谊,教教你如何收敛锋芒。
沈是回至翰林院,文通殷勤的替他磨墨,脸上挂在谄媚的笑意,看得他头皮发麻,他拿着大典第三卷 圈圈点点起来。
敌不动,我不动。
端茶递水,半柱香后,文通终于憋不住的说:“沈兄,近来可有要事?”
沈是还没出声,李云赋先笑了出来:“文通兄,我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一炷香。”
“无事。”沈是突然瞧见卷上边角有一处缝隙,与第二行之间恰好可以写下一个字,怕有心人故意添笔,于是斟酌了下,在语句通畅的情况下,补了个“户”字。
文通略显激动的对沈是说:“冉娘的面馆又开了,沈兄可愿陪我一块吃面?”
沈是搁笔笑道:“怕冉娘赶你走?”
文通不好意思的点头:“知我者,沈兄也。”
李云赋说:“文通兄倒是个痴情人,这面我也要去尝尝。”
新进探花郎日夜在寡妇门前苦守的笑闻,传的满京城都是,无论三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
小孩儿拿着呼呼转的小风车,嘴里嘟囔着:“枝头上,探花郎,夜里吹入寡妇床......”
李云赋跟了一路才知道文通的不容易,他端起煲了许久的骨头面汤,大饮一口:“文通兄我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你了,世间竟有如此真情,实在让我辈凡夫俗子动容。”
这也是为何沈是和文通亲近的原因,言官最在意名声,传出这样的事情,日后的前程必然坎坷,但文通一片丹心,从未被流言打败过。
文通痴痴的看着正在忙碌的冉娘,沈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面前的清水面移给文通。
冉娘只上了两份。
“多谢沈兄。”文通哧溜的吃了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冉娘一直装作没看见他们,身边传来不少细碎的闲言。
“诶诶诶,那天游街的状元郎啊。”
“这陈家娘子了不得啊,三位大老爷都在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伎俩。”
“你懂什么,寡妇才有韵味,你看看陈家娘子这细腰......”
议论声越来越大,冉娘气的将碗摔了,把客人的面全部扫落在地,情绪奔溃的骂着:“滚,都给我滚!!!”
文通慌张的上前安抚她,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傻愣愣的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冉娘面前。
“呸,臭婆娘,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个三角眼的猥琐男人唾骂道。
文通急了眼,直接冲向那个人作势要打他,沈是立马拦了下来:“文通,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