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158)
“……怨不得你往日。”沈是顿了下,将未竟之语收了回去。
怨不得你往日从来不愿去阁老府。
“往日什么?”阿良问。
沈是看着他,思绪飞远,想起那个小姑娘牙齿透风的时候。
宋奉安问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
她搂着自己的脖子说,咿咿呀呀的说,太傅太傅。
宋奉安训她,休得胡说。
她便一粉嫩的小脸抽成了包子,然后跳到了阿良怀里说,那我要娶这样的天仙姐姐。
众人哄堂大笑。
阿良彼时比她大五岁,羞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他还必须头发挽成飞仙髻,眉心贴着花钿,嘴巴涂得红红的,哄这个小祖宗。
噩梦。
阿良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想问大人怎么知道我从前和宋千金一道学画的?
而转头一瞧,唯有长廊空寂,芳草依依。
沈是溜得飞快,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害怕阿良继续质问他,便趁着对方发呆,留了句侯爷来了,便跑了。
但柳长泽在哪里呢?
沈是闲庭漫步的走在院子里,说来还是第一次这般悠游的逛侯府。
他突然想起了那幅《大齐盛世图》,左右无人,去看一眼再说。依着记忆里的路线,他穿过琉璃吻兽的长廊,停在一方水中凉亭前。
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个藏宝阁么?
侯府他来过不下百回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凉亭。
沈是好奇的往里走去。
忽然湖面吹起一阵微凉的风,将凉亭轻薄的白纱吹的像烟波一样的缓动。
沈是看见湖心亭里坐着一个人。
眉目如星,俊美无俦。
亭中人蓦然抬眼,凌厉的目光如一柄出销的利刃,破开沈是心中的春水。
碧涛千层浪起,盖不住鼓动的心跳。
第126章 阿查子
柳长泽开口,声色若金石交响,但他似乎许久没言语,染上一丝萧声击空谷的余韵,是低沉的,是微哑的,是动人心弦的。
“你怎么来了?”
沈是耳朵薄红,眼中粼粼水光,但他面色如常的进了凉亭,那白纱自他颈后划过,激起一身涟漪。
他端坐下来,将桌上高山流水的茶席摆了摆,笑着说,“自是来寻侯爷的。”
柳长泽见他手指如蝴蝶般飞过流觞曲水,又拈起琉璃的茶具,引川流之下,水雾仙气,体态风流。沈是的目光明明是极为认真的,却不知因什么事红了耳朵,也连带着红了些眼尾,勾起一丝说不出慵懒春情。
柳长泽只觉口干舌燥,他打开案上的小香松檀木金扇,缓缓摇了起来。
琉璃盛茶,琥珀生光。
沈是将杯盏移至柳长泽身前,忽被金扇压住了手,他无辜抬眼,琥珀色的眼眸比琉璃还美。
柳长泽喉结滚动,他说,“手。”
什么手?沈是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自己的手被沸水烫红了一片,他连忙抽回,拿袖子遮了遮,暗骂自己没用,美色当前,被烫了都没知觉。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侯爷这般看我……”沈是腆着脸笑了下,“实在情难自禁。”
柳长泽飘开了目光,淡淡道:“沈大人昨日才与旧友之妻蒹葭苍苍,今日又情难自禁了么?”
沈是:“?”
“侯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柳长泽忽然倾身向前,“你先与冉娘相识,却被文通横刀夺爱,心中自是长恨,是以那日一气而倒。”
他一扇拍案,桌上茶水震荡,“可有此事!”
沈是脑子里像炸了朵烟花,还可以这样?他理了半天,然后为难的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不然他该如何解释?
柳长泽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我当你突发急症,没想到竟是意难平。”
沈是品不出现在什么滋味,不知道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是该感叹荒谬的发展……
他只好避重就轻将手搭在了茶席上,然后身子前倾逼近了柳长泽,他双目直直的看着柳长泽,里头藏着是直白又热忱的爱慕,他说,“我如今、眼底心里都只有侯爷一个人。”
湖面微风又起,柔顺纤薄的白纱尾角自两人之间卷了个浪花。
沈是微微颤了下五黑纤长的眼睫,明明还有些距离,柳长泽却觉得贴着他眼皮划过一般。
那白纱褪去。
四下寂静。
柳长泽猛地站了起来,打开金扇摇了起来,他面上看似无波无澜的啐了句,“轻佻孟浪。”
而最外圈的耳廓已经全红了,也把要质问的话给忘了。
沈是见好就收,他不会逼迫柳长泽有什么回应,他得了这张脸的便宜,也吃了这张脸的亏,如今祸患四伏,柳长泽愿意同他安安静静喝杯茶,已是偷来的欢愉了。
沈是站了起来,走至柳长泽身边,他忽然行了一个大礼。
柳长泽挑眉,“你又想做什么?”
“恳请侯爷放虞书远自由。”
柳长泽将金扇收起,环臂看他,“你敢如此和我说,便是寻到账本了。”
“是。”
“拿来。”
沈是却只递上了一则奏折清单。
柳长泽没有接。
“我要的东西,沈大人心知肚明。”
“账本之责,涉及甚广。一经面世,只会令人人自危,社稷动荡。”沈是道:“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侯爷一己之力,便想与满朝文武抗衡吗?”
柳长泽却说:“你呢?”
此意自然是指沈是背后的圣天子。
“不敢与之较量。”沈是说:“殊死之人,奋力一搏,其意志之坚毅,那是连天见了都会相助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为人!侯爷将所有人逼至绝境,便是逼所有人依附外戚,彼时户部、兵部携手,有钱有兵有人心,这才是真正的满盘皆输。”
“四年前,我力推新政,以宋阁老为首的清高之臣,骂我变相赋税,压榨百姓,如此祸国殃民,来日必有揭竿之祸!可若不是新政开源,以大齐虚空国力,恐怕早已被周遭虎视眈眈之国给吞并了!哪里还有今日盛世!”
柳长泽负手而立,遥看湖中一片残荷,“若因畏惧后果惨烈,便坐以待毙维持表面平静,待到祸患到来时,便不会被风浪席卷了么?”
柳长泽将金扇掷向残荷,一片水花四溅,那湖水自金扇处似成了一个漩涡,将原本便已摇摇欲坠的残荷,拖入深渊之中。
沈是看着那片湖面重归于平静,才开口道:“侯爷救国之心,令人肃然起敬。但今时不同往日,侯爷为何不愿相信君上?”
柳长泽不语。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沈是向前走了一步,手抚上了汉白玉的栏围,“天下之人,若说希冀社稷太平,无人能胜当今天子。而今账本落于侯爷手中,有千险万难,落于圣上手中,还有一线生机。侯爷既然一心为国,为何却与圣上相争?”
沈是顿了下,“难道侯爷是不愿将力挽狂澜的功业,拱手让人?所以不惜赔上社稷做一场豪赌吗?”
嘭咚一声,沈是被揪着领口,撞到了身后的漆红柱子上。
柳长泽语气森然的压在他耳侧说:“管好你的嘴!祸从口出,沈大人。”
沈是皱眉,他竟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原因,柳长泽名声都差成这般地步了,还争什么功业之名?
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机。
他冷静的说:“账本我已面呈天子了。”
“沈是,你好大的胆子。”
而沈是却毫不畏惧的继续说道:“虞书远已无用处,请侯爷放她自由。”
柳长泽冷哼一声,“你当真不怕激怒我。”
沈是说:“我信侯爷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柳长泽松了手,却大笑起来,他想起被他害死的萧将军,被害死的封白衣,被他害死的无数官吏与百姓,他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沈是,你还真的傻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