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没听过这一段故事:“然后呢?”
“然后我睡过了头,第二日过了午才灰溜溜回家去,让你外公骂了一通。”
“再然后呢?”
谢竟想了想,低下头看着他笑了:“再然后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陆书青能在他胸口枕得更舒服些:“在雍州的时候,我看到你写给爹的信了,怎么会想要练去瑕体呢?”
陆书青放低了声音:“娘走之后,周伯照吩咐把书信手迹全烧了,我那时不明白,哭着喊着要从火堆里往外抢,爹拦着不让,我们还吵了一架。”
谢竟失笑,问:“既是都烧尽了,你从哪里找来的底本?”
“书房那副匾额还留着,我就照着‘松风雪一瓯’几个字学,但也不敢在纸上练,要不就是拿笔蘸水在地上写,要不就干脆书空。这五字里没有的笔划,便只能凭着印象摸索,所以学得很慢。娘也看到了,我一直到去年秋天才勉强仿得七八分。”
在火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陆书青脸上的细小绒毛,像猫崽一样带着初生的松软。谢竟理了理他的鬓发,道:“你写得很好,很像,娘自己都认不出来。”
当夜二人围着火絮絮谈到半夜,后来陆书青缩在他怀中睡着了,次日醒来有天光透下,谢竟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三面石壁一面有水,昨晚感觉到的风并不是从洞内来,而是从坡上吹下来的。然而岩壁难以攀援,只能祈祷山中溶洞相通,得寻出路。
他们分着吃了些干粮上路,继续深入空气不足,为了防止窒息没法全程燃着火折子,只能隔一段时间取出来看一下路。
洞中岑寂犹如世外,唯有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便是唯一计算时间的方法。陆书青武学根底不差但毕竟是个孩子,谢竟虽是成人但又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两个人加在一块儿也制不过陆令从一只手,因此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三日下来干粮即将见底,好在洞中时有暗河流经,饮水不成问题,偶尔还能摸着一两条小鱼。
四月初五深夜,陆书青睡熟了,谢竟把包袱垫在他脑后枕着,再用披风给他裹严实,坐在旁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按着虎口,试图活血让身体暖和一些。渐渐他自己的倦意也泛上来,但脑中那根弦紧绷着,没法踏实睡着,便半梦半醒地养神。
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朦胧间他忽然听到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沙沙”声,隐隐约约,与这几日暗河水流经过的声音皆不一样,倒像是林叶被大风吹卷起来的响动。
他蓦地睁开眼睛,然而他们休息的位置位于两洞相连的走廊处,十分狭小,虽然能听到,但没法确认是否真的有风。
谢竟悄无声息地俯下身,从包袱中抽出火折子,站起来一手扶着洞壁,慢慢向前摸索去。
这点少得可怜的经验,全来自于那些年床头枕畔他与陆令从的闲扯,陆令从随口一说他随耳一听,彼此都没当回事,却不想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谢竟小心翼翼地找,火折子的光亮有限,仅能照得眼前脚下这一片区域,他还要同时一路拿石子标记着,以防陆书青醒了不见他着慌。
然而风声也是时断时续,他不得不走一程就停下来辨认方向,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照出了岔路口,谢竟站在左右之间,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和埋着“剔骨弦”的右臂,于是没多犹豫,躬身钻入右边洞穴。
洞中极其逼仄,好在他身量瘦也灵巧,匍匐着还算顺畅。往前爬了大概十几步到了底,谢竟撑着肘将光源抬高,却只见前方旁逸斜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的影子。
他摸出怀中石子往外一丢,几乎立即便听到了落地的响动,随即弹了几下,静一刻,却传来入水声——洞外离地面很近,但不远处应有水。
谢竟挪到洞沿处试探着先将一只脚着地,好在只往前探了探便碰到了石头,落定慢慢稳住身体,半蹲下来,举起火折子一照,却霎时被眼前之景震住。
他身处的位置是洞外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但并不大,四周无壁,应当类似于崖边。方才那些影子是横七竖八被钉在平地尽头的木桩群,上面拴着粗结,再顺着往前照是荡荡悠悠通向对岸的绳子,距离不远但上下落差极大,低头往下看,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
这时风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来,长绳被吹得摇晃起来,看方向,来处正是对岸。
谢竟的眉一点点蹙紧,他知道再等上一会儿天放亮了,也许就可以通过对面的光源判断出口的位置。然而眼前这人工痕迹过重的木桩和绳子,又明白无疑地提示着他的预感,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他往前挪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来到崖边,把火光凑近去仔细瞧那绳结。一看之下即见异样:木桩上霉斑点点,想必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存在了许多年,已然不堪重负;而绳结的磨损却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谢竟在雍州常和这类军需打交道,非常确定,这绳子被人缠上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这些天他们没见过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采灵芝的山人应该不走这条路,或是许多年前走过,如今不再走了,只留下那些腐朽的木桩。
而就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却有人来到这里缠上了这条绳子。
谢竟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渐渐在脑中由碎片连成一条线来。让陆书青、陆书宁随行春猎,是这场连环套中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引蛇入帐,但显然只是个预演,就算被猗云打断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也不碍着什么;第三步是分别将他与陆书青引到那个溶洞的入口处,将他们逼至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便不得不来到这个断崖处。
如此想来,刚才岔路口的左边可能根本走不通,最后还是得选右边,总是殊途同归。
可是这算什么?千辛万苦只是要他们在这洞中走一遭,还大费周章把他们往生路和出口上引?
谢竟的目光慢慢停在绳子上。火光实在有限,他只能看清最近的一小截,至于中间与末梢是什么情况则是一无所知。
又或许其实没必要看绳子,这堆枯朽的木桩就已经明白地把答案写给了他:这条生路可能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与陆书青都过去。
换言之,这确实是生路不假,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生路,而至于究竟是哪个人,选择权在他与陆书青手上。
那一瞬谢竟通体生寒。他知道第四步是什么了——
他将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他自己去死,或者是他的儿子去死。
时间一定过了一个时辰还多,因为不需要火折子谢竟也能隐约看到星点的光从对岸石壁间透下来。身后忽然传来呼叫声,想是陆书青醒了,跟着他的石子一路找过来,不知向左还是向右,这才出声唤母亲。
谢竟想回答他,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尽力抬高声音,告诉他往右面走。
陆书青比他更快地爬过了通道,也不出他所料一眼便敏锐地注意到了对面的天光,喜出望外道:“娘,找到出口了!”
谢竟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我怕你太累,便没叫醒你。膝盖还疼吗?回去千万记得找秦太医再仔细瞧瞧,别落下病根儿。”
陆书青应道:“我知道,娘都嘱咐好几回了。”
“是,”谢竟自嘲一哂,“你把包袱带着么?”
“带着,都带着,”陆书青说着将披风递给谢竟,“娘穿着吧。”
谢竟接过来,顿了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要不去探探路?若一切顺利,这就出去了。”
陆书青愣了:“我们不一起么?”
谢竟短促地笑了笑,放柔声音:“方才好像崴着脚腕子了,想歇一下缓缓,你先把东西运过去,娘等会儿再走。”陆书青闻言立刻上前来想看他的脚腕,谢竟却摆摆手,只说“无碍”。
“那娘稍候,我过去搁下包袱就回来。”陆书青只得寻出绳子打了活扣系在长绳上,另一端从肋下将自己牢牢固定住,把身子摆成婴儿般的蜷缩姿态以减少绳索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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