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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22)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谢竟最为震惊的却是第二点,陆令从甚至都没有告诉过他,在景裕元年——也就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年,谢家遭祸后的第一年,他就已经存了翻案的心思,着意留了先手。

  他那时在做什么?人在面对过于痛苦的记忆时会自我保护地选择遗忘,谢竟已经记不清刚刚离开京城、一路流落向北的那一年,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可能只有“活下去”三个字。父兄在狱中与他诀别时让他活下去,陆令从附在高烧昏迷的他耳边叫他的名字让他活下去,走出昭王府时银绸、周伯和所有下人侍女都让他活下去。

  他那时万念俱灰丧尽生志,如果不是为了儿女可能根本不会独活,这一声声“活下去”听在耳中太过悬浮,只让他觉得茕独无望。

  谢竟到此时才将这陈年的心绪品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意识道,所有这些人,他们是真的想要他活下去,也是真的从没放弃过帮他活下去。

  崔淑世的问话把他的神魂拉回来:“时间呢?”

  陆令从道:“明春战事暂缓,长公主回京,民间也渐渐从天灾中喘过气来,看到时京内外情形,便可伺机而动了。”

  崔淑世不再开口,微攒着眉间沉思,崔济世见状便起身道:“崔氏多得殿下与王妃信赖,家姐同在下回去后定会再细细商议,尽快答复,这便先行告辞。”

  陆令从也起身还礼:“昭王府的一片丹心,也烦请崔夫人代为转达给陛下。”

  谢竟目送着崔淑世在前、崔济世在后,从侧廊下得楼去,自秦淮春后门各自分上了相府与崔府的车马,才靠坐回椅中,道:

  “听方才这二人言辞,崔氏内部如今显然是崔夫人掌家,她弟弟也得等她拿主意。”

  陆令从将凉茶饮尽:“只是不知相府与崔家究竟有什么仇怨,崔夫人也不肯说。想来与崔太尉和阿篁之死,都脱不了干系。”

  “她会答应的。清河崔氏的风骨,她的胆识,她的心气,她这些年受的锉磨……她会答应的。”

  谢竟喃喃自语着,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在替崔淑世述志,还是在为他自己陈辞。这张网里的每个人都无可奈何地分享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他、崔淑世、萧遥,好像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姓氏,换了个郡望,却是一样勉力想要替日薄西山的士族挽住一缕余晖,不为了重振家声,只为了太平安定。

  他缓缓闭上眼,倦意忽然铺天盖地蔓延到全身。其实谢竟还有很多话不得不问,比如他才刚刚知悉的、昭王府在邻京诸州发展的势力,但此刻他只想暂且放一放,静一静,哪怕一炷香功夫也够了。

  陆令从也没有扰他,只把手覆在谢竟的后颈与肩胛上,不轻不重地为他按着。谢竟没有吃住劲,身子便随着陆令从的动作微微地一晃,又一晃,镶缝在发带上的玉石清脆地撞着椅背。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淡道:“今早梳洗时,在镜中瞧见,我生了一根白发。”

 

第73章 十七.三

  陆令从凝视着谢竟的侧颜,他的眼睫遮下来,在圆鼓鼓的卧蚕上投落一片弧形的阴影,而卧蚕下方有着并不明显的乌青,脸颊也是并不光艳的苍白,显然是劳累所致。

  在雍州初见谢竟时,陆令从还曾经暗暗感叹,岁月竟不肯薄待他分毫。到如今也只能承认,白发不会因怜惜容色而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心力交瘁的人。可这也绝不意味着他有一丝一毫的老态。他还不到三十一岁,睁眼时因为顾盼生辉的神情,显现出来的是看不透年纪的隽丽。

  谢竟屈起膝,把双腿蜷在了身前:“我在坊间听人议论昭王府的家变,说我是‘红颜未老恩先断’,那时候觉着可笑,心说这话只有前半句是对的。此时想想,竟是连前半句也不实了。”

  陆令从凝视着他,忽问:“你有见过宁宁画的你吗?”

  谢竟闻言一愣,立刻睁了眼睛,扭头看他:“没见过,我倒是一直想呢,人家藏着不肯给我看。”

  陆令从看他的眉目在这瞬息之间染上灵动之色,笑了笑,道:“谈不上画得多么工巧,但神韵却如出一辙,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竟摇摇头,就听陆令从解释道:“你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她画你时可不是照着真人摹形,而是凭着直觉写神。你的样子是刻在她脑中的。”

  “若你来画我,”谢竟听出陆令从话中的宽解之意,“最先能想起些什么?”

  陆令从反着跨坐在椅上,想了半晌,给出了一个谢竟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贞祐八年的春天,欹碧台刚竣工,我把园子里的藤萝挪到了书房檐下,你推开窗往外看的那时候。”

  谢竟哑然,他当然还记得十多年前陆令从送给他的那一扇晚春窗景,青翠垂柳,胜雪玉兰,还有辉煌葳蕤的紫藤萝。回头看来,也许他真心把昭王府当作家,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任何特别之处,也许闷在屋内出了微汗,也许鬓发散乱衣衫潦草,总之是大大有别于他在做昭王妃那十年中经营得很好的标致形象。

  “为什么?”谢竟向前倾了倾身,手覆上陆令从搭在椅背的小臂,然后歪头垫着枕在了上面。

  陆令从却有些茫然:“我也想知道,但过去三年——这都快要四年了,每一次我想起你,你就是那副十七岁的模样。”

  谢竟缄口,有些温吞地望着他,是与一贯锋利的打量、审视的目光都迥然相异的钝,良久,才低低自语:“我想回家。”

  陆令从一滞,当他是准备离开秦淮春:“现在么?那我绕后门先走?”

  “不是那个家,是王府,”谢竟喟叹一声,用没有波澜的语气,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我在乌衣巷的那个家,没有一夜睡得安稳。”

  两厢默然一时,陆令从垂首,将自己与谢竟的前额抵在一处,彼此都是温热的,轻道:“你的枕头从没有收起来,每晚就在我耳畔,只是空着等你回来。”

  景裕四年的冬至是阴沉沉的一整日,才过午天色就暗下去,入了夜更是刮起寒风,把窗纸吹得扑棱棱响起来。

  谢竟让下人多烧了几个炭盆,缩在炕桌前处理公文到半夜。各地受灾的情状往上报了两轮,然而府库的钱用得快如流水,国库里的钱拨下去则是层层盘剥,朝廷派往各州的刺史大多是各士族想办法安插的自家故旧,到当地行使监察职权为次,尽可能把本族损失削减到最小为主。

  如此一来,递回金陵的奏表里自然是真假虚实相掺。谢竟在雍州随何诰处理过一郡之守可能面对的所有事宜,一眼便知哪里作伪、哪里粉饰,哪里连几个数字都编不圆。但他就算知道也没法改变什么,只能装聋作哑,编出一箩筐体面客气的漂亮话来答复。

  忙到二更总算告一段落,谢竟披衣下床倒了盏茶,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静静横躺在案上的新琴。琴身的金丝楠木是当年他离京前就定好的料,匠人守诺一直为他留着,琴上冰弦则是他亲手缠就,丝质、间距,粗细、柔韧、长短、松紧,无一不是比照着陆书青十指的大小和习惯,让他弹起来最舒服也最趁手。

  谢竟不知道这件倾注了他数月心血的贺礼什么时候能够送到陆书青手上,也不知道他十三岁的生辰过得如不如意。

  他撂下杯盏,转身正要上榻,却忽然听到屋角的落地镜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谢竟愣住,屏息回头,定定地盯住那镜面,烛火下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影子,然而室内死寂片刻,紧接着却又清晰地传来“叩叩”几声轻响。

  这一回谢竟听得真真切切,那是他与陆书青约定好,虎师令中专指他一个人的节奏,就像是只有他们一家才懂的、另一种叫法的“母亲”。

  他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了藏在那扇镜后的门,一点微小却明亮的光源自视线略下方升起,他看到陆书青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挽着陆书宁,正站在暗道出口几步之外,还没来得及收回谨慎小心的眼神。

  谢竟怔在原处,震惊与不敢置信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微张的嘴唇轻颤着。半晌却是陆书宁先打破沉默,笑道:“娘是不是让我们给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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