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嘴上答应着,心中有些奇怪,陆令从与他这位少时的师父其实交集不多,对方平日甚至不与昭王府来往,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给谢家送起礼来?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有关储位风波的传言,想要借机笼络关系,调回京城?
因这个年夜人多,晚膳就开在了外间厅堂中,谢竟从王府带了梅山雪酿来,但怕父母因此前白日饮酒的事情担心他,故而也不敢多喝,只命人开了一坛,助助兴而已。
金陵年节没有吃饺子的习俗,往年都是煮圆子作主食,不会特意包。蒸饺是陆令从专做给谢竟的,最初大家知道他喜欢,都紧着留给他,谢竟吃了两个反应过来:“你们动筷子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
陆令从道:“我挑两枚包了铜钱,不知道谁能吃到彩头,来年财运亨通、万事如意。”
此言一出全家纷纷上手,甚至连谢翊也不动声色地加入。先是陆书宁和谢浚瞄准了同一个,谢浚想要让给她,结果陆书宁小小年纪也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把眼一转,反客为主道:“表兄运气向来不好,我还是换一个吧。”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谢浚吃出了第一枚铜钱。
谢浚是的确一向背运,此时简直喜出望外,都顾不得安慰目瞪口呆的陆书宁,当场问姚氏要了缕丝绳,把铜钱拴在脖子上挂着,发誓洗澡都不会摘下,“明年把输在马场里的钱从李况那里赢回来就靠你了。”
谢竟父子三人则走的是靠眼力的路数,包了铜钱的蒸饺面皮会不太一样,他们显然同时观察出了这点,三双筷子快准狠,在长条形的饺子上戳出六个洞来,铜钱的沿儿都露了出来,直接阴谋变阳谋,成了比谁筷子用得更利落。
谢竟握筷很高,他们说笑起来还觉得奇怪,都道是筷子抓得高要远嫁,可谢竟嫁得近到骑马都嫌有点费周折。
这俗话假不假不知道,谢竟是真的不如他父兄握筷娴熟,毕竟比他多吃数年的饭,没几下便落了下风,蔫蔫认输,望钱兴叹。
最后是谢翊主动退出,作出不屑跟小辈相争这种无聊之事的情态,哼了一声,让给谢兖,谢兖觑着他弟弟那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模样,忍俊不禁,把铜钱塞进谢竟手里:“给你罢!”
谢竟瞬间开颜,变脸比陆书宁还快,浸了蜜一般道声谢,把铜钱夹在指尖变戏法儿般翻了一溜,递到陆令从眼前,向他炫耀:“瞧见没有?我哥哥送我的。”
陆令从看他实在可爱,附过去耳语:“就这么高兴啊?给你把铜钱包进去的是谁?”
谢竟略显调皮地向他一笑,斟满酒盏与陆令从碰了一下,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自然也是我哥哥。”
说罢,他招呼陆书青与陆书宁以茶代酒,举杯道:“罢了罢了,这厢敬爹娘兄嫂一个,大年三十收容我们,还准备这么一桌子菜款待。丑话说在前头,这杯酒敬过了,就要一直蹭吃蹭喝到元宵的,可不许赶我们走!”
谢夫人笑嗔:“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老大,你方才就该把那铜钱扔到碗里,让他听个响儿,不知道的以为乌衣巷哪里来的叫花子!”
谢浚已经开始捏着他的“护身符”发功:“小叔不厚道,得了彩头该出血请客,今晚压祟钱多包一点才是正经。”
陆书青顾着慢条斯理地吃,大家都吃的时候他早已开吃,大家吃饱之后他仍然在吃,也算吃得细水长流,吃得从一而终。他空不出嘴来说话,但听到表兄要压祟钱,便非常积极地“嗯嗯”点头以示附和。
晚膳后撤下残羹冷炙,姚氏一拍膝盖,叫道:“我早上还藏了好东西呢,正好这会儿消食玩。”
语毕,她如妙龄少女般雀跃地离席,伶伶俐俐领着孩子们就往外闯,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还是谢兖喊住她,把自己的披风丢过去。
陆令从与谢竟跟出去凑热闹,原来是姚氏不知从何处倒腾来好些各色各样的烟火,张罗着让他们两个帮忙点起来。“苏仙梅花”拟紫瓣白蕊,“宝瓶象天”则如成团盛绽的蓝花楹,还有“水浇莲”、“遍地锦”,次第升空、怒放再坠落,就在谢府这一方有限的天幕中,散成无边无际、恒河沙数的星子。
他们不是要攀比豪奢,也不是为彰显门第高华,要吸引市井眼球,只是为了饱个眼福,讨自己同全家一笑。陆令从原本担心陆书宁会害怕,为她捂住耳朵,然而她早被火树银花晃得迷了眼,伸出小手,接住焰火的碎屑,发现触感并不如想象的一样,愣愣吐出句:“冷的。”
谢竟立在近旁,闻言笑颜一凝,怔住。冷了,散了,不是吉兆,他没由来地开口,喃喃道:“回屋罢,仔细着风。”
于是孩子们又像燕雀归巢一般,从善如流地依偎回他身畔。
大家都是外强中干,说着要守岁,可是渐渐全七零八落打起了呵欠。谢夫人一向熬不得夜,早歪在谢翊身边眯着了,谢浚原本枕在她膝上,看话本打发辰光,忽然发现谢翊给他打手势,抬眸见祖母困得头一点一点,祖孙俩都给笑了。陆书宁在谢兖怀里睡熟了,姚氏手上闲不住,拿金箔纸叠起元宝,预备明日祭祖用。
陆书青被夹在父母之间坐着,裹起厚绒毯,偶尔打个饱嗝。谢竟让他脱了鞋袜,在毯子下贴着薰笼,将脚底心烤得暖暖的。
兴许是香料安神,兴许是酒酣耳热,兴许是娘家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定心的意味,谢竟感觉到浑身都松弛了下来,骨头酥酥地浮在皮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牵住陆令从的手指玩着,想,要是以后年年除夕夜都能过得这么无忧自在,那就好了。
到三四更天时,连他自己都有些睡眼朦胧,忽然觉察陆令从轻拍他:“之无,醒醒,快看。”
谢竟一回神,微微睁大眼,却蓦地发现在氤氲缭绕的香雾之外,庭内正纷纷扬扬飘着细白的雪絮,将新岁的凌晨照得亮如昼中。
陆令从喟叹了一声:“又下雪了。”
不知这个“又”,是贞祐八年他们婚前的那一场雪,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真正还是稚子的他们初见时,陆令从塞进谢竟领口里的那一捧雪。
烟花散后,绚丽的纸屑落在庭中,在万家灯火掩映下流光溢彩,如艳锦烂铺。而雪就那么轻薄地、无声地、滞缓地覆盖上去,把烫酒滚粥、除夕热闹瞬间浇得安静下来,化为一个漫长的、瓷白的收梢。
瑞雪兆丰年,这应该是个好意头的,谢竟心想。但愿贞祐十七年可以一切顺遂,阖家平安。
第95章 二三.一
深夜,紫金山城楼之上。
陆令从在黑暗中轻轻出手,疾风一闪,片刻后守卫已经失去意识,靠墙滑下去。
他向身后招了招,披着薄斗篷的陆书青默默跟上来,攥住父亲的手。夜色中的金陵城无声无息在两人眼前铺展开来,灯火成为了最寻常也是最特殊的标志,指引出宫阙、坊市、山水、要塞的位置。
然而他们头顶这一盏灯却是不能留的。
陆令从提起那守卫握在手中的弓,侧脸看向陆书青,挑眉示意。
陆书青接过弓来,拉弦搭箭,瞄了片刻,一声轻响,高处檐角下的灯火便被射灭了。
于是远处的光点就愈发明晰起来。
陆令从轻轻开口:“如你所见,我们此刻在城东北,幕府山在我们西北方的江边,王府在正南。太初宫位于幕府山与王府中间,三地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金陵武库袭南朝时建康武库的旧址,在宫城东南方,与王府亦相去不远。”
陆书青顺着他提到的方位一一看去,道:“武库……照当年军械案的前车之鉴,爹会亲自带兵去的吧。”
陆令从说:“我会就近领着宣室驻守武库。幕府山的虎师余部太过显眼,不及赶来,风险也过大,便交给萧师父。李岐郑骁等一众原虎师部将,会分头召集散在四大营中的旧部。”
“除了虎师本身的人马,还有多少兵力能被策反?”
“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知道。但一场政变归根结底,取胜之关窍在于当机立断,而并不全在于人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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