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这才猛然回神,伸手把两个孩子半挟半拉出来,一边臂弯一个按在怀中反复摩挲着,把陆书青的头发蹭得乱了,陆书宁的脸颊也搓得红了,好半天才舍得直起身来,借着灯火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发现两人身上都是层层叠叠的衣饰,陆书宁更是打扮得像《乘鸾图》里的小仙娥,扬起来搂他的腕上左边戴着个金臂钏,右边戴了几个海天霞色的芙蓉玉细镯,衬得肤白如雪,叮叮当当来回相撞。
“这是刚从宫里回来?就你们两个?你爹没跟着?”谢竟问完紧接着又道,“耳朵都是冰的,快到榻上暖和暖和。”
陆书青脱了靴袜钻到帐内,拉过还带着余温的软毯把自己裹起来,看谢竟试图把陆书宁抱得高些但又失败,喘着气边笑说“举不动了”,边把她换下的外衫搭在床边屏风上。
“是刚刚出宫,爹原本是去神龙殿奏请叔父,许我们回家住一晚,叔父倒是松了口,但说还有要事相商就把爹留住了,我们两个便先回家。”陆书青小声答着。
谢竟推着陆书宁也往榻上一陷,钻进被中,把焐在床脚的汤婆子取出来三人围着,又抓着两双小手往上面按。
“那便是溜过来的了,有没有给爹留句话?别叫他回家找不到你们担心。”
陆书青道:“我写了张条子留在堂屋桌上的。”
“那今晚就在这里睡一宿吧,明儿不上朝,可以起得晏些,娘把你们送回去。”谢竟兴致显然很高,又问:“你们怎么晓得这条路的?中间暗室的门又怎么开的?”
陆书青便将他在陆令从的书房无意寻出一卷古画、赏玩间偶然认出是金陵水系图、还在正屋镜后发现了入口的全过程简述了一遍,又道:“暗室门锁的机关我在萧师父那里见过,借了宁宁的簪子拨开的。”
萧遥特殊的身份让她几乎不可能随身携带刀剑,飞光又给了昭王府做抵押,因此她一贯琢磨的都是把自己浑身上下的穿插配饰统统改造成杀器与工具,上次给谢竟传递那字条也是借此作了个障眼法。
谢竟闻言,下意识低眸去瞧陆书宁鬟间的簪,却见那式样是宫中常见的“鹦哥架”,顾名思义,簪头垂下的流苏被做成雀儿栖停在鸟架上的情状,架顶雕成卷云头,连鸟足上的锁链也被精巧忠实地还原。
“这是谁给的?”谢竟轻轻拨弄了两下,鸟架便荡悠悠晃动起来,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可谁也清楚它根本飞不走。
陆书宁道:“太后赐的,今日哥哥生辰宴大家都在,少不得要戴着。”
谢竟心里其实已经猜到答案。“笼中鸟”与“金丝雀”对于陆书宁身边的任何一个亲人来说都是深恶痛绝的隐喻,没有人愿意这样来妆点她以期她重蹈覆辙。
他不愿在难得相聚的时刻再多谈这些,便转而向陆书青,拱手对他笑道:“还没有恭喜我们青儿满十三岁,又平安康健地长大了一点。”
陆书青偎依过去拿脑袋轻拱他肩窝,软着声气道:“娘生养我这些年受罪也受累,我先给娘叩一百个头——所以娘给我准备的贺礼是什么呢?”
谢竟失笑,睨着他:“你先清点清点今儿一整日都得了些什么宝贝。”
陆书宁抢答道:“祖母缝了个浣花枕,里面填了艾叶啊决明子啊菊花啊,为的是叫哥哥安眠,省的他说梦话还要背书。姑姑走前就在御苑挑好了一匹小马驹,我们今日都去瞧了,长得好漂亮,跑起来的神气一点也不输猗云,爹说要哥哥亲自取一个名字。”
谢竟便问:“叫什么?”
陆书青沉吟片刻,道:“它也是通身雪白,我想便唤作‘琼絮’,娘听着好不好?”
谢竟颔首道:“你喜欢就是最好的,只一样,猗云上了年纪,有时不再能支持很辛苦的行程了,你记得也要常常去看看她,陪一陪她。”
陆书青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压抑沉闷的回忆,有些黯然地垂眸,点头应下。陆书宁急得往上凑:“还有还有,还有我的呢。”
陆书青“喔”一声,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小册子来,递给谢竟:“宁宁把这半年陆陆续续画的我装订成了个集子,自己作了序,又请太傅写了个跋,现在就剩集名还空着,我们两一合计还是由娘来取,这样便算大功告成了。”
谢竟闻言忙去细看那集子,一翻之下直是乐不可支,差点笑得背过气去。陆书宁的自序与张延的跋都很简短——毕竟篇幅有限,前者行文尚显稚拙,大概就是把“我画我哥哥非常像”这件事翻来覆去说了五遍;后者则十二分重视,字迹一丝不苟,辞藻工丽严整,谢竟都能想象出老张太傅正襟危坐,眯着花眼捋着胡须,绞尽脑汁为爱徒肖像集压轴的模样。
画的内容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片段,一个个二头身的陆书青或坐或卧,或仰躺着读书或蹲在地上戳蚂蚁,憨态可掬,传神极了。偶尔也出现旁人,比如陆书青陪着吴太妃礼佛——菩萨画得几乎像一只滚圆的狮,谢竟在心中暗暗替陆书宁道了一声“罪过”。
他问:“怎么光见祖母、姑姑与爹,不见我呢?”
陆书宁思考一会儿,认真道:“因为我不记得娘与哥哥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也不记得全家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竟和陆书青俱是一怔,语塞一时,还是做母亲的破了冰:“我琢磨着,既然是随意摘取寻常闲事入画,不如就叫做‘阿兄偶见’,也算恰切直白。”
征得兄妹两个同意,谢竟便拿过一边炕桌上还未收起的笔墨,一面往集子封面上题写,一面随口问陆书青:“你爹呢,今年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陆书青顿了顿,与陆书宁彼此相觑一眼,语气有点茫然:“爹…… 爹送了我一把剑。”
读过的那些任侠故事让陆书青潜意识里认为,“赠剑”是一件极为正式特殊的事情,当然作为生辰的贺礼不能说是不郑重,但他多少觉得有些折煞,毕竟他才十三岁,并不是加冠成人,于剑一道也没有非常突出的成就。
而他那一向不太能板起脸来、装作严苛肃穆模样的父亲,也只是在大家围坐一桌说笑时,极平常地把剑匣推过去,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试的结果也并不如人意,他的力气不足,没有办法很好地操控这柄锋锐冰冷的白刃,但陆令从也并未露出任何失望或是责备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道:“我们都还远远没到那炼出剑魂的本事来,神兵在手,再如何寒光慑人,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你姑姑用根柳条子也赢过我,成事在人不在器,没大所谓,拿着玩玩罢了。”
谢竟听完陆书青的转述缄默良久,自去桌旁把那张新琴抱过来横在榻上:“娘和爹是一样的话,拿着玩玩罢了,玩得精熟当然好,玩腻了丢开也尽你去。”
陆书青愕然望着他,又情不自禁伸手轻柔地拂拭,皮肤接触到丝弦发出一种沙而涩的嘶声,克制着自己不在静夜中碰出琴音来。
谢竟冥冥之中感觉到陆令从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风雨欲来的节点,送一把剑一张琴给他们的孩子,可能是一种期许,一种托付,一种预警,但也可能仅仅只是一种陪伴。
琴与剑是器物不假,但却是他们傍身几十年的器物,熟稔到几乎和手足融为一体,在面临巨大的风险和坎坷的前路时,他们能留下的具象的寄托,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他们并不要求陆书青成为一位再世的盖聂或者师旷,只是希望他在想起他们的时候,有一件可睹的“物”而已。
第74章 十八.一
“终于哄够我了?”
陆令从看到谢竟以一种防御般的姿态靠在桌旁,双手环抱,后腰抵在桌沿上,胸口急促的起伏一点一点平复,渐渐将暴烈的气焰偃息,整个人从惊愕与愤怒中冷了下来,身体不再发颤。
宫人们目瞪口呆地旁观着这一幕,谢竟拢住外衫的前襟,抬步走回寝殿,脚下虚浮像个游魂,背影中拒人千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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