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令从为什么会这样惊愕、意外,以至于当着“阖府上下的面”脱口而出这样一句绝对不得体、不符合初为人父的身份的问话?
谢竟也许暂时没法知道原因,但显而易见,这三个字传达出的并不能算喜悦和期待。
就算燕子矶那天陆令从表示过,如果谢竟很想要一个孩子他不会拒绝,还会将身家王爵、能给的一切都给孩子,但陆令从毕竟不是圣人。问题现在摆在眼前,他给予谢竟充分的自由和尊重是一回事,自己怎么接受、消化又是另一回事。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他有责任,但他未必有爱。或许不光对未出世的孩子,对谢竟,对王衔,对皇帝,对这片疆土,皆是如此。
陆令从隔了些时才又回来,谢竟以为他是盥洗去了,然而等人走到床畔打眼一瞧,却还是衣袍齐整,一副随时能出门的模样。
“秦太医往后应当会常常往王府来,银绸毕竟年轻,老人家在也好帮衬着些。他是我母家举荐的,几十年了,算是瞧着我长大的,你尽可以放心。”
谢竟点点头,室内一时无言,半晌,他才说:“你要不……收拾一下,睡罢?今日实在是好一番折腾。”
陆令从却只是走到桌旁坐下,沉默了更久的时间,像是经过一番极其审慎的斟酌,忽开口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但紧接着他就又说:“算了。这种事不该等你告诉,该我主动发现。是我太粗心了。”
短短两句话,把谢竟的心轻飘飘托起来又沉甸甸摔下去。陆令从问出前一句时他几乎是狂喜的,因为哪怕是对方努力掩饰过他还是听出这是一句质问,证明不管是动了气还是着了急,陆令从对于他怀孕这件事情是在意的;但立刻他又变回了那副无可指摘、息事宁人的态度,仿佛一个模范夫君般将所有不如意事往自己身上揽,动机却只是出于责任而非爱。
尤其是那两个字,“算了”,谢竟几乎听到了陆令从心中不想和他为这个无谓的问题口舌纠缠的叹息,让他感觉到他再多说一句都是无理取闹。
好笑的是陆令从自己的一言一行便完全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谢竟就是因为担心这种结果,或者不如说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所以一开始就没想要兴冲冲地去告诉他。
也许是他心肠太细了,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可是谢竟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和一个人打交道到这么深的地步,亲人们给予的关怀是不需要代价、也不需要经营的,但凡他想要便源源不断地在那里等着他。因此谢竟从没有想过,原来喜欢一个人需要经历这么多忽上忽下、大起大落的心绪。
这么看来,陆令从把他当成亲人,他却不能把陆令从当成亲人。爱人和亲人或许最终殊途同归,但倘若一开始便以亲眷相待,那无异于自欺欺人,实在对不起他的本心!
“我见过秦太医。”谢竟冷不丁忽道。
陆令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疑道:“在哪儿?他都半年没来过王府了。”
“半年。”谢竟重复了一遍。他在宫内和太医院没有任何交集,也从不记得有和任何疑似太医身份的人交谈过的经历。至于宫外,他根本没有在外面看过大夫,太医想必也没法轻易给天家之外的人看诊。
那就只可能是在王府遇到过,半年前。陆令从想必不在场不知晓,否则不会这么轻易让他诈出来。
其实在刚才琢磨那句“怎么会”的时候,他便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这下经由陆令从再一证实,便不再做第二人想。
“元月初八夜里,秦太医岀府的路上,与我碰见了。”不是真话,但无关紧要,圆前面那一句诈语而已。
陆令从面现困惑,显然诧异于谢竟将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得这么清楚。
谢竟淡淡地继续解释:“秦太医在屋内和殿下说话,我从西厢房出来,也听见了。”
陆令从没有慌乱或是心虚神色,不知是已经记不起谈话细节,还是从没说过对不起他的话,问心无愧。
“我晓得秦大人一心效忠昭王府与吴娘娘,也晓得他方才是真心嘱咐我爱惜身体,但我还是不想劳他再过问我的孩子。”
谢竟的语气平静却强硬:“一个在我成亲后第一日,便因为那把龙椅所引出的一切腌臜事而算计我的肚子的人,再来对我和我的孩子嘘寒问暖,我觉得恶心。”
陆令从僵了一瞬,抬眼直直与他相对,立刻听出他的指桑骂槐。自己方才明明白白讲了秦太医与吴家的关系,自然也是暗示秦太医一言一行俱由昭王府和吴家授意,没他这个主子暗示,断然不敢妄议皇室子嗣事,提起“殿下若不愿意”的话头。
他立刻解释:“你既然听到了我和他交谈,那也该听到我最后一句说了——”
谢竟直接打断了他,道:“殿下那时犹豫太久了,这最后一句来得太迟了,我没有听到,也不想再听了。”
陆令从顷刻闭了嘴,他明白了,说了什么不重要,前面那漫长的停顿,其实已经出卖了他的潜意识,这一点他无可辩驳,也没法否认他确确实实有过的犹疑。
半晌,他只是低声道:“那你早些安置,我……先走了。”
谢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室内已经完全寂静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空荡荡余烛满地。他摁了摁额角的穴位,意识到在单相思的患得患失和怀孕的心绪不宁双重作用下,他说了些道理不错但非他本意的话。
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翻旧账、闹脾气,然后让陆令从惹不起躲得起地避出去。他是想要把事情掰开揉碎了,他是想要把话说明白,他只想解决问题。
这一日下来他真的很累了,身与心的疲乏甚至没法仅靠睡眠来缓解。谢竟抬声唤了一句,立刻有个小丫鬟来到门外应答,小心翼翼问,王妃有什么吩咐。
谢竟长舒一口气,道:“殿下呢?请他回来。”
小姑娘顿了片刻:“殿下……走了呀。”
谢竟揉着眉心:“我知道他走了。麻烦你帮我传一句话,让他回屋来,我有事找他。”
小姑娘这次吞吐了一番,才小声道:“不是……走了,就是走了,出门去了,不在王府了,不在金陵了。”
谢竟一时没能成功处理这句话,只是迟缓地低喃:“不在金陵了?”
“殿下午后从宫里回来便吩咐了周伯和我们拾掇行装,也没提做什么去哪里,只说得去个十天半月的,车马早套好了等在府门外了。中途去王家接到您,这才……一直到刚刚,殿下从屋里出来,才启程的……”
这一回谢竟听明白了,目瞪口呆坐在床沿上,怎么也没料到陆令从一句话不留,说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第47章 十一.一
陆书宁绷着后背,两肘贴在肋下,只敢用前脚掌着地,蹭着石砖往前滑着走,以确保左右两边发髻上的步摇前后摆动的幅度不会超过一寸。从记事起她就没穿过这么长的裙子,层层叠叠堆在脚下,身后还迤逦出半里地,脚稍微一抬就能自己把自己绊倒。
事实上她连用嘴呼吸都不敢,几乎是屏着气挪到了临海殿正厅的主位下,竭力保持着只垂头但不屈后颈、只弯腰但不驼背的姿态,将两手捧着的茶盏举起,拿出自认为十二分毕恭毕敬的语气,开口道:“书宁请太后娘娘用茶。”
王氏虽然已经年逾半百却风韵犹存,细纹没能瓦解那张数十年如一日冷漠苛刻的面孔,依旧是坚不可摧的三九顽冰,连半条裂隙都没有。
她并没有故意装聋作哑晾着陆书宁,正相反,王氏居高临下端坐在凤位中,缓缓接了茶,以挑剔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名义上的孙辈。
“总算不同手同脚,只是体态太拙些,你去瞧瞧那些烧火的粗使丫头,也没一个像你这样畏首畏尾,半点不大方。”
陆书宁只能说“是”,然后试着把脖子抻得更挺一些,试图努力回想她祖母的脖子、她姑姑的脖子、她母亲的脖子——大家好像都很符合太后的要求,而且看起来毫不费力,天然便是清贵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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