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消息来源本质上与昭王府相同,均是靠自家封地或田产的佃户报上来的收成,以及冬种的打算。再往下,诸固有名望的氏族也是一样,依托产业与关系,比那些靠十年寒窗才跻身官场、势单力孤的臣子们更早、更敏锐地嗅到了这个冬的不寻常,各自暗中都有动作,未雨绸缪。
王家比他们更有利处,在于享有度支、户部等等重要关窍上最真实也是最新的消息,清清楚楚知道国库里有多少钱,几处重要粮区的仓廪府库中有多少钱,能不能应对过这场天灾,能应对到什么程度。
正因为太过清楚,王俶才会选择这种急流勇退、暂避风头的做法。倘若熬过了那当然最好,明年春天拍拍衣尘“大病初愈”;若出了岔子,自然早有替罪羊、有退路。
没有人天真到认为王家这是要收手放权,朝廷上下、州郡机要,到处都有王氏子弟,就算没有丞相王俶公开调配,私下也早已自成运作体系。他们的利益与王氏这颗大树紧密相关,不需指挥,自发地就会尽力保住大树的根系,以图荫蔽。
但是明面上仍然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完全由相府操控、自身又得体服众的漂亮傀儡,以便周全地做王家的喉舌,在事态紧急时也能被干净利落地丢出来背黑锅。
再显然不过,这样一个位置,现成就是专为谢竟准备的。王氏试探他、接纳他、予他权,等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王俶称病的第二日圣旨就传到了乌衣巷,授谢竟尚书右仆射,与他之前担任的“银青光禄大夫”相较,不仅仅是从三品跃升至从二品,更是从一个虚衔加官变为真正握权的实职。
人人皆知,谢竟代表的是王家,他手上所谓的实权,也无非是在忠实地执行王俶的指令。而他的本家,那些因受谢氏一案牵连而在朝中被排挤、被边缘化的同族,谢竟既没有在上位后予他们什么好处,他们也从来没有主动造访过谢竟的门庭,其中泾渭分明态度,不言自喻。
坊间对谢竟的风评不算太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春天在汤山的那场变故,弃亲子于不顾独自求生,令人心寒侧目。而朝中清流,一来早不满意门阀垄断、一手遮天,二来看不惯谢竟对王氏攀附献媚,三来下意识把谢竟排除出朝臣士子的范围,一个早被废出宗室的外命妇,清誉荣辱与他们何干,又何必为他说话。
王家推出谢竟、或者说一早决定招揽谢竟,除了他与昭王府那些千丝万缕的前缘之外,另外一重考虑便是,在谢家出事之前,王谢两族虽然不能算是“政敌”,但到底一家站在昭王府背后,一家站在临海殿背后,也算是朝野公认的对立面。所以当时王俶迎谢竟回京,予他高位厚禄,重用于他,还在民间颇猎获了一番人心,不少人赞他宽宏善任、不计前嫌。
白得来的美誉,王家岂有不装到底的道理?百姓只关心饭碗不关心龙椅,百官纵然猜疑当年谢家一案的真相,谁又敢明言?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看笑话罢了。
官场常出新鲜笑料,勾搭上天潢贵胄的那些恩怨秘辛,乐子只多不少。入了十月,最先沸沸扬扬炒起来的是昭王殿下要纳新王妃的事——当然此事还处于口耳相传的流言阶段,但又是说这新王妃的人选是崔府嫡小姐,又是说已经与殿下见过面彼此都合意,总之是像模像样,仿佛昭王明天就要登崔家门提亲。
听众自然免不了拿新王妃与旧王妃做一番比较,转头先去打探谢竟的动向。谢竟如今炙手可热,虽然难逃表面风光之嫌,但身边少不了巴结奉承之辈,远比此前更招人瞩目。
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似乎没有对此事表现出任何一点应有的关心,出入流连于声色场间,昭王自娶昭王的,他自潇洒他的,彼此烂也烂得整齐。
有好事者借新邸落成的乔迁之宴,分别延请了谢大人与昭王在座,殿下还携了世子同往。虽然席间宽敞、宾客盈门,但毕竟共处一个屋檐下,离得再远,有些不想看到的东西也要被迫看到。
席上没有长辈,又不比宫宴森严,自然免去诸般规矩,酒意上来宾主俱自在起来,一时间解衣的解衣,横躺的横躺,散漫之极。
谢竟倒也没有解衣。他只是带着醉态斜卧在栏外坐榻上,象牙白的外衫上绣着大朵刺目的山茶,内里的中衣与下裳均是与茶花一色的正红。他身侧围着男男女女许多人,没有丝毫避忌,莺燕斟了酒来,偎向他颈肩,他就着人手便饮,同僚不知说些什么下流玩笑话与他听,他也不躲,笑着附耳过去,时不时还狭昵地接上一两句茬。
最点眼的是他靴袜都散落在榻边,裤管堪堪遮掩住脚踝,下面露出来双足雪白得胜过一旁歌伎的膀子,十个脚趾上指甲竟然也染成了艳生生的红,岂止荒唐放荡。
昭王殿下经见得多,权作无视,也不理会有心人故意玩笑套话;倒是世子年少,终究沉不住气,大约觉得实在耻辱不堪,更受不了四面八方投来看戏的目光,朝他父王告了声退,连主人家也没知会,却是率先怫然而去。
谢竟借不胜酒力之由离了席,一路凭借早先主人介绍宅邸时留下的印象找到了后门,外面果停着一辆马车,看门小厮显然是新雇的,并不认识他,只殷勤地请他上车。
车内隔帘后有个坐影。谢竟低头嗅了嗅外衫上酒气与脂粉香混合的味道,愣了一会儿,脱了下来,将它丢进了外间的银炭盆内,注视着它随火星与炭灰迅速地委顿下去,最后变成了一件肮脏的破烂。
他将挂在臂弯上的大氅抖开,裹在身上,绕进帘内,礼道:“老师。”
“我是来接世子的,约定了晚些在我府上见几个回京述职的旧徒,”张延为他添了茶,“今日席间事我听说了,你倒实在也是豁得出去。”
谢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如今都成了数礼忘文、狼心狗肺之辈了,还在乎这一点脸皮不成?更何况,吃这一套的可不在少数,卖一卖色相,我能买来不知多少风声。只是给老师蒙羞,无颜见您。”
他不是一个常在这些事上耍手腕的人,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些手腕。谢竟一直清楚出挑的容色可以轻易为他扫平许多障碍,也清楚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举止、什么样的话能消除心防、换取爱怜。事实上,在他细心经营与陆令从的婚姻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实践过,心眼、巧思甚至——手段,用来换取陆令从对他长久的、专注的凝视。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无偿的,军机政要是报偿,真心一样是报偿。
张延不以为意,摆摆手:“此前听世子转告,你另有事要寻我?”
谢竟道:“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想劳烦老师帮忙。”
张延思索片刻:“你的事?世子的事?殿下的事?”
谢竟也想了想:“我的事。”
张延点点头:“但说无妨。”
“今年冬天是个什么光景,老师是否清楚?”
张延叹了口气:“我是田间土里爬上来的,民生凋敝之兆,岂会不知?”
谢竟心知张延出仕几十年,自然有办法探知民间第一手的各类消息,便也不多问,只道:“老师洞明世事,只是尚有许多如您一般田间土里生长,却还没能成功爬上去的士人举子,身无长物,更没有家族门户依靠,还不知故乡父老该如何熬过这一冬。”
张延一愣,肯定道:“他们在京城过得苦寒,自保尚且艰难,与乡里书信滞缓,有许多甚至都不知晓家中有受灾之忧。”
谢竟道:“正因如此,我想请老师卖我一个面子,您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与京城众多寒士通起气来也更迅捷,能否以昭王府的名义将此事知会他们,再以子奉的母族吴家的名义,将善款散给他们?钱早已准备下,老师若答应,即刻就送去您那里。”
张延听罢,却是一笑:“绕了一圈,说到底仍是昭王府的事,哪是你的事?”
谢竟也淡淡笑了笑,摇头:“一个人纵使再独,在这世上也总免不了有来处有归处,但凡有一口气在,谁能真正超然红尘活到方外去?我是我,我也是子奉的我,也是青儿宁宁的我,这辈子与昭王府皮肉粘连,割也割不干净。老师成全昭王府,便也是成全我,昭王府不定,我岂得宁日?所以老师便是现在再问,我一样笃定这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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