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将谢竟湿污不堪的衣裳剥下来,拿滚水和巾帕细细擦拭干净,换上寝衣,然后把他完完全全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烘着,又往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大氅。
银绸早给他把药灌了下去,看着谢竟血色全失的唇,忧心道:“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寒气浸体,比月中更有风险,必须得好好将养,不然一旦落下病根就糟了。”
陆令从点点头,轻声道:“往后的日子,还得拜托你照顾他和孩子们。”
“这是自然,”银绸不假思索地答完,忽又觉出几分异样,“殿下的意思……你要去哪?”
陆令从与她对视,艰涩道:“我得离开金陵。”
银绸大惊:“如今谢家刚刚遭难,王家扶植二殿下上位后必然有更多动作,你若不在,昭王府由谁来支撑?”
陆令从望向跃动的、朦胧的火光,叹了一声:“就是因为父皇驾崩,令章登基,我才不能继续留在金陵。京城之中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盯着青儿,相府不将昭王府彻底翦除,是不可能罢休的。”
“新帝初立,父皇生前又防相府防得不轻,兵权绝大部份都被分割在不同士族手中,王家想要一手总揽,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何况各地郡守长官都心怀鬼胎,以相府这个阶段的号召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他们无法聚齐足够将一切有异心者都消灭的势力。”
“所以我必须抓住这个时间,我必须钻这个空子,只要我能在相府立稳脚跟之前,将自己手上的兵力发展起来,相府就绝不会敢轻易动我在京中的亲人。”
“而且掌兵权是或迟或早必须要做的事情,若腰间无刃,来日想雪今朝之恨,靠赤手空拳岂能搏得?”
他的目光落回谢竟脸上:“我已经领受过一次教训了,这代价太惨痛,我此生不会再犯第二次。”
银绸听罢,缄默一时,才道:“……可是那要多久呢?刀枪无眼,万一要是——”
陆令从知道她未尽的话想说什么,只苦笑一下:“真若那样,也是我的命数使然。若我不在了,或许也就不会有人再对他们虎视眈眈、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王府内气氛凝重,大半下人都还未就寝,忧心主子和自己的来日命运。陆令从一路将谢竟抱回卧房,银绸取来她的药箱,预备给谢竟施针,祛除体内的湿寒之气。
趁着这一点空档,陆令从吩咐侍女帮他打点几件换洗的衣衫,自己则走到前院书房,搬出这些年与京内外官宦、士族、商户的书信,一张一张挨着检查,但凡稍涉敏感之处、有文章可做的,便立刻烧掉。
偶有几封谢竟写给他的信——数量很少,一只手数得过来,因为他们这十年中分别实在是不多。信上称谓有些特别——在抬头处,他写“子奉吾兄如晤”,在落款处,他又只缀上“弟竟”两个字。
信内也绝口不写卿卿我我,若是外人来看,轻易瞧不出这是夫妻之间的家书,陆令从却能从不少顾左右而言他的闲笔中读出谢竟的情思。
他想和陆令从一起出城踏青去了,就写“槽里良驹都胖了不少”;他想吃陆令从做的金蒜鲈鱼了,就写“明日要去和某某同僚一起垂钓”;他谱了新的琴曲想要弹给陆令从听,就写“这些天哄宁宁睡觉换了一支歌谣”;若他仅仅只是想陆令从了,就在最末添上一句欲盖弥彰的套话——“临书惓惓,难尽欲言。”
陆令从望着那薄薄数页纸,发了一会儿怔。纸笺上烫了细细的描金如意纹,像此刻的雨后天幕,印着几朵朦胧的青灰色云痕。
然后他的手垂下去,把信烧了。
如风的骏马、鲈鱼的香气和琳琅琴音,都被火舌一瞬间卷成灰烬。
良久,陆令从回神抬起头,却发现陆书青披着狐裘站在门前,不知看了他多长时间。
“青儿?”陆令从忙让他进来,关严门窗,把自己的外袍也给他拢着,“这个时辰还没睡?”
陆书青颔首,头低下去,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陆令从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捧起他的脸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爹说?”
陆书青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才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祖父昨日驾崩传位于叔父,遗诏上要将外祖家满门抄斩,命爹做监斩官,对吗?”
陆令从直直地与他对望:“对。”
“为什么?”他颤声问,“外祖与舅舅犯了什么事情让祖父不满?娘又有什么过错让爹不满?”
陆令从一愣,摇着头喃喃道:“不,青儿,他们没有错,你娘也没有错……如果说他有什么错,那也只能是当年心志不够坚定,没有决然抗婚,没有拒绝嫁给我。”
陆书青几乎带了哭腔:“那爹为什么要废了娘的王妃之位?为什么要离开家?”
陆令从缄口良久,只道:“并不是只有寸步不离、紧紧跟在身边,才是保护一个人的方法。有时候你离一个人太近,只会害了他。”
陆书青似懂非懂,但他想起他给好朋友阿篁递请帖,却反而招致相府对阿篁和她母亲的猜忌,隐约能体味父亲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郁懑。
“青儿,生在我们这样的门第,既是你之大幸亦是大不幸,今日种种,爹无暇与你细谈,也不是每一个关窍你现在都能明白。但唯有一条,你只需要记住这一条——”
陆令从凝视着长子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有爹爹和娘亲在一日,这世上便没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你去担忧受怕。”
安抚陆书青睡下,陆令从走回内院,正看到绿艾栖落在鹦鹉架上,把头埋进自己的翅羽里睡觉。她的耳力十分灵敏,认得家人的脚步声,陆令从刚刚踏上游廊,她就已经拔出脑袋,轻盈地飞过来落在他手上。
“怎么连你也醒了?”陆令从拿指尖蹭着她的绒毛,用气声道:“冷不冷?到屋里睡去罢。”
绿艾通人性,这两日看家中愁云惨淡,连平素最喜欢逗弄她的陆书青脸上都不见笑颜,所以也不太开口说话了。
她啄了啄陆令从的手心,跟着他去了东厢房。银绸今夜忙着看顾谢竟,便是另一个侍女临时陪伴陆书宁,此时正歪在外间薰笼上打盹。
陆令从没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来到陆书宁的榻边。幼女的鬓发非常柔软,蓬松地堆在枕畔,呼吸绵长,显然已陷入深眠。
陆令从很早以前就观察到,相比起他、谢竟和陆书青这三个她最亲的人,陆书宁没有他们那偶然而发的激烈情绪,换言之,她不是一个烈性人。
这并非说她冷心冷性、粗枝大叶,陆书宁能细腻地体察到很多事情,好的,坏的,只是她给出的反应很克制,心平气和,顺她意当然好,不顺她意,那也就那样罢。
这实在是很不一样的,三岁看大,不知她以后会不会也是这般性情。
绿艾飞到床架上,像个忠实的守卫那般单足站着,似乎又在酝酿睡意。
陆令从对她道:“你不想走,那便留下来陪她罢。”
语毕,他俯身握住陆书宁的腕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妻儿与他同度过十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日子,母亲与妹妹更是陪伴他小半辈子,可是陆书宁来到他身边才有多久?上苍赐予他这样一枚掌上明珠,他却还没带她去看父母兄长见过的山川江河,还没教给她剑与酒、棋与茶,还没来得及看她一天一天地长大。
总有机会的,陆令从在心中安慰自己,哪怕他没有,谢竟,陆书青,或是陆令真,他们也能够替他做到这些事。
银绸给谢竟施过了针,他的身体虽然回温,脸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想来高烧该找上门了。
见陆令从回到卧室,她便道:“我让后厨做了些好克化的药膳,殿下喂王妃用过,捂着发汗即可。”
“你受累了,快去歇下吧。”陆令从别过银绸,坐到床沿,把谢竟上半身搂起来,一勺一勺将药膳给他喂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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