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吴氏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来求佛陀保佑,让子奉快些苏醒,是不是?”
谢竟睁眼,与她慈和的眉目对上,点头默认。
吴氏却笑了:“我是来还愿的。”
“从景裕元年开春我第一次造访此处,到今就要满五年了。我来过好多回,大半时候是青儿陪着,也有那么一两次,是真真陪我来。我向佛祖求过子奉能上沙场能不受刀枪之苦,求过你与宁宁离京远走能一路平安,求过真真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每一回发过了愿,就早晚跪在西宫的佛堂里,心焦为何还不见显灵;一旦实现,子奉班师回朝,你们母女还京,又急忙欢天喜地赶来还愿。如此反复,大悦大忧,不堪其扰,只差魔怔了。”
“更何况,神明亦有不显灵的时候,我想去问我的真真为什么就回不来了,观音大士却不肯开尊口,赐我一首禅偈。”
“我心中仍存侥幸,所以此次子奉出征,我还是来发愿了。可还没等到子奉归来,却先等到谢家小公子一个人回到金陵来。我将他召进宫中,问他到底是陈郡还是雍州出了事,不必隐瞒,原原本本说与我知。生离死别、阴谋阳谋我都见过了,再没有什么经不住的。”
谢竟一愣,他完全不知,吴氏竟然还见过谢浚。
“他将原委一一道出,我才知晓,子奉去寻真真,是豁出性命;你去寻子奉,亦是抱定了死志。”
“我那时就想,要是连你们夫妻也回不来,我的孙儿孙女还能托庇于谁之翼下?萧氏挟制子奉他们的父皇,王氏挟制先帝,为母族计;我没有倚仗过我的母族,吴家也没有利用过我,彼此之间无半分私念。若到必须时,即便我站出来守在我的孙辈身后,亦问心无愧。”
“我今番还愿,不是谢佛祖护佑子奉与你俱回到京中,而是向神天告罪我此心之不诚——往前不能诚,往后不愿诚,从今日起再不求诸佛,只求诸己。”
谢竟忽醒悟过来,为什么明知他并不情愿,吴氏还是坚持要带他出来走这一趟。她是想为他搬走梗在心中的那块石。
他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护在儿女面前,为了至亲至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后盾。心内温良恭俭的审判只是暂时隐去了,却从不曾消失,夜深无人处自省时,只会加倍折磨他。
“之无,我在太初宫住了快四十年,这宫阙为什么令天下生畏?难道只是因为高墙重重、殿阁凄空?非也!是因为有人在这其中算计人、诓骗人、背弃人、杀人,砖和瓦是死物,人才是活的!你怎么才能不畏惧它?”
“不是要你自己去做那个算计、诓骗、背弃与执掌生杀的人,”吴氏仰起脸,望向宝相庄严的无量佛,“而是要你如这诸天神佛,思明心亮,一切全看在眼底。”
她握住谢竟的手,那是一双母亲的手握住另一双母亲的手:“我的孩子,毋须胆怯,最难捱的时候你都闯过来了,你的选择远比我要更多。以一条什么样的‘道’活在宫里,决定的权力是在你掌中——放胆去罢。”
谢竟想起自己面对陆书宁时的迷茫,嗫嚅着,几乎难以问出口:“母亲,您后悔吗?”
吴氏不需要他点破,显然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她后悔没有在旧年那一片如血的斜阳中留住陆令真吗?
她亦听出了谢竟的弦外音——若有朝一日,我的女儿也走上相同的道路,我该怎么做?
吴氏微侧开脸,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叹道:“不必拦她。”
从灵谷寺回宫要走朱雀大街,昭王府亦在必经之路上,宫人请示谢竟:“皇后是否顺道回潜邸看一看?此前听银绸姐姐说起,潜邸中的旧仆都十分记挂陛下与您安危。”
谢竟沉默良久,未置可否。他何尝不想回王府看看?只是怕回去了,踏入书房、卧房与花园就不想再走,不想回去听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适应了的尊称,扮演一个宫怨诗中朝抄经、夕描像的贤后。
宫人再次提醒:“皇后?这就要驶过正门了。”
谢竟终于没出声,但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帘挑开条缝,心中默念“只能远远看一眼”。
然而一瞥之下他却是陡然剧震,就见昭王府的大门开着半扇,仆从侍女黑压压站满在门槛之后,翘首望过来,企盼车能停下,或者能从车窗内见上他一面。周伯早已是龙钟老态,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立在最前面。
谢竟脱口道:“车夫,慢些!”
他几乎就要掀开车帘,可是理智告诉他,与他们多说上一句话,你今日就再没法狠下心来离开昭王府了。
陆令从昏迷不醒的消息被封锁着,虎师也未还朝,京中还满以为新帝一直镇守在北境边塞。神龙殿不能无人主持大局,谢竟独自现身潜邸也会引起流言,总之,时机不对。
在那一瞬间的犹疑之中,昭王府就要消失在余光里,谢竟想再细看,却已不能。
忽然只听周伯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苍缓却字字锥心:“小人们无缘侍奉圣驾,万望陛下与皇后在宫禁内保重自身、不忘故园,昭王府内,皆如旧例!”
除夕夜,因谁也无心吃那名不副实的“团圆饭”,便只在鸣鸾殿一处用过晚膳,谢竟拜别吴氏,安顿儿女各自睡下,独自一人回到了神龙殿。
他散发盥洗过,披上寝衣,坐到了陆令从的床边。十几年里不知有多少次,他就这样沉默地盯着熟睡中的陆令从,然后伸出手去,从眉骨到鼻尖,轻轻描摹那段流畅的线条。
大多时候,这样的触碰都会被陆令从的敏锐本能所感知到。但当睡在谢竟身畔时,他总是极放松、不警觉的,要不然就是干脆忽略掉,要不然就是糊里糊涂把谢竟的手拉下来,按进自己怀里,继续睡。
半晌,谢竟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转开了视线。他取过放在案上的白璧与铜刀,低声道:
“左右如今有闲暇,我干脆就拾起这当时没做完的旧活计,等到两枚玉璧都完工了,再重新送你一回。这都快要五年了,连一个生辰都没能来得及给你过,明年五月廿九我们悄悄去汤山别业好不好?夏日山间凉快,把水榭的门开着听蛙鸣,冰些梅子来吃。”
“今早青儿代你受百官朝贺,瞧着是像模像样,一点不怯场,其实我隔着帘子从后面看他,身子骨称一声少年都勉强。他这两个月每日跟着何大人学视事理政,学不一样的奏疏分别该如何批复。宫城之中内有萧遥、外有崔将军坐镇,他们兄妹和母亲的安危,倒总还不须太过挂心。”
“我实在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原本这些都是可我手把手教给青儿的,你横里杀出来一道册封的旨意,这下好了,尚书台也不许我出入了,政事堂奏对也不许我旁听了。倒也干净,‘外戚干政’的前祸,此番是彻底杜绝了。”
“青儿说可以为了我们做至高至寒的孤家寡人,宁宁说可以为了我们恪守公主的清规法度,母亲说可以为了我们改变她这大半生的与世无争、走到腥风血雨的台前来。”
“可这是我们的初衷吗,子奉?我们少时承诺的、期许的,难道不是儿女无忧自在、高堂无虑心宽?被俗世教训到如今,却只能靠彼此‘成全’,才可勉力维持住这个家不坍不散。”
“你那一日……有看到猗云罢?那是最后一面了。临回京前,将官们带我去到关外的一片山丘,埋了猗云,说那里春来会生满青草。前日李岐来信告诉我,雍州军民为这山丘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堕云岭’。我带回了她的一缕鬃毛,收在锦匣中,这会儿就在你床头放着呢。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回王府,把她也葬在白梅树下,同绿艾做个伴。”
旧雪压弯了枝头,残红委地,宫灯昏黄。谢竟缓慢却认真地雕刻着玉璧,就这么絮絮地、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整夜。说到更残漏尽,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沿上陷入沉眠,口中偶尔还呢喃着几句呓语。
那件染血的里衣被一丝不苟地叠好,盛在金盘内,受到了具有最高效力的遗诏般的对待。谢竟只在救回陆令从的当夜读了一遍,便再没有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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