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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92)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赏。”

  语毕他再不多看一眼,转身往后殿去了,徐家兄弟面面相觑,只得快步跟上。他们在王府暂住过,也听陆书青提起过他惨遭毒手的心爱鹦鹉。徐乙回头瞪着那杨校尉,不忿道:“欺软怕硬!世子为何不趁此机会为绿艾报仇?”

  陆书青走在前头,淡淡道:“动乱刚平,正是要安抚收买的时机,他们的顶头上司已经处斩,对于这些下属就要宽待,既往不咎。人只道那是一只寻常的鹦鹉,却不会在意绿艾对我的意义。我若为了一只鹦鹉杀了他,来日我父王的皇位,焉能坐稳?”

  徐甲不禁也问:“那世子将他扔在羽林卫中,不管不问也就是了,怎么还予他封赏,岂非太便宜了他?”

  陆书青头也不回,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谈论冷暖一样寻常:

  “我当然想杀了他,可是大齐的律法不允许我杀了他——律法不会用一个人的命去换一只鹦鹉的命。”

  “所以我不仅要赏他,我还要把他调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早晚如履薄冰,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这种日子过一天他就要担惊受怕一天,他知道我见他杀过人,可他不记得是什么人。我就是要让他这样不上不下地惶惶然吊着,悬着。”

  “不能治他死罪,那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缀在后面的徐家兄弟呆了片刻,抬起头来望向陆书青尚显单薄的背影,心下俱是一阵凉意:他已经堪当一个合格的储君……

  他已经初具一位帝王的天威。

  直到日色欲尽,神龙殿的大门才终于打开,张延被押入诏狱,听候发落。等在殿外的一名虎师副将立即迎进来,通报道:“殿下,王家出事了!”

  陆令从回头道:“怎么?”

  “才刚我们随李将军去相府搜查,门外整日都有京畿军的弟兄把守,不得出入,然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我们寻到后院祠堂,才发现除却下狱的王俶及其嫡系子孙,府中剩余男女老少共计五十三口……已悉数死于剑下,血迹尚热。”

  “是府内之人所为?”

  副将点点头:“行凶者是王奚之妻崔氏,此时已携带杀人所用凶器,跪在大理寺外自首。”

  谢竟神色凝重,一把扯住陆令从的衣袖便向外去:“走!”

  大理寺所在的长街上,来往路人行色匆匆,偶尔瞥一眼跪在路当中的那个女人,无不避之如蛇蝎。

  崔淑世还穿着为国丧而换的素服,白衣之上血迹四绽,直挺挺地跪在官署门前。

  然而大理寺的正堂之中,却不见官吏,空无一人。

  车马在街对面停住,谢竟掀帘几乎是跳下车,冲到崔淑世身旁,却冷不防乍看到她横放膝头、滴着鲜血的长剑。

  “夫人……”他哑声道,“早些时候昭王府派人去接,您为何没有离开?”

  崔淑世并不回答,只是冷眼注视着谢竟和紧跟在他身后走来的陆令从:“二位来得好,来得正合我意啊!”

  她话音刚落,一直藏在堂后观望的寺卿等人见了陆令从和谢竟,早连滚带爬迎了出来,恭恭敬敬问道:“夫、夫人有何冤情要诉,我们必定明察秋毫!”

  崔淑世朗声道:“妾身崔氏,请大理寺重审贞祐十六年相府所报失窃一案,报案之人是相府大公子王契与其妻,案犯是小女王篁,当日七岁,卒于景裕元年。”

  大理寺卿觑着陆令从脸色,为难地小声道:“夫人,此案早就结了不说,何况令爱如今已故,这死无对证,又不过是小小盗窃之行……”

  “盗窃事小,”崔淑世冷道,“那杀人事可大?”

  大理寺卿语塞,只能讷讷点头。

  崔淑世便毫无犹疑地平声道:“王篁之死,非是因病,而是和此刻躺在相府之中那五十三具新尸一样——皆系我亲手所杀!”

  她抬眼逼视寺卿:“这算不算得大事?这足不足以让大理寺重新彻查旧案!”

  在场众人闻言,瞠目结舌,谢竟骇然唤道:“夫人慎言!王氏之事尚有再商榷的余地,夫人还请保全自身,切莫一时想不开,把路走窄了!”

  崔淑世却冷笑一声,回眸睨他:“王妃觉得我只是想不开?我今日所言字字句句,若有半分不实,便教我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陆令从轻轻一捏谢竟的手腕,沉声道:“夫人说当年王家所报的失窃一案有冤,今日公堂之下,恰有我与王妃两外人在此,不知夫人是否方便将案情从头至尾、细细讲来?”

  崔淑世微微失神,仿佛用尽了平生力气,把那段回忆从脑海深处抽出来:“没有什么细枝末节可讲。这不是什么悬案、奇案。”

  “王契与其妻诬陷王篁入两人房中盗窃,并报上官府,被王俶施银钱作封口费,压了下来。我当年便已几次三番找上大理寺,然而无人过问,府中又有王奚反复阻挠,终于没有结果。”

  谢竟想起那时听过的传闻,原来崔淑世和王奚大打出手、差点惊动官府,并不是因两人之间的宿怨,而是为了阿篁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要诬陷她,因为王契将她叫入房中,对她……”崔淑世没办法将这一句说完整,眉紧紧蹙着,极力忍耐着不适,“不成,恰被其妻撞见,事情败露,两人生怕她声张出去,便反将一军,将她押到正厅,当着全相府百十口人的面,说她入伯父伯母房中行窃……”

  尚不等她言毕,谢竟的胃中已泛上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身旁陆令从亦是极其少见的脸色狠戾。

  他们也有女儿。

  他们的女儿也是阿篁那时年岁。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要我怎么说?那父子三人就关在诏狱中,犯案的禽兽王契,王篁的生父王奚,不闻不问、遮掩捂嘴的王俶,都在里面!你们去问,去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崔淑世一把将长剑拄到地上,吓得两旁官吏仓皇窜开。她撑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通红,像刚从血海中归来的修罗,几乎走火入魔般扫视着围观人群:

  “那样的事情不止一次!明面上,阖府上下都说她是贼,是小偷,窃到自家房中、败坏门风!可是私下里,”她阴惨惨一笑,“他们谁都知道王契对她做了什么!他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说有我这样言行悖乱的母亲才有她那样不知检点的女儿,他们说她罔顾廉耻,勾引到亲伯父头上!”

  四下一片死寂,崔淑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犹如惊雷。

  “他们就这样说了三年。说到最后,阿篁疯了。”

  “她找到我,跪下来,跪在我面前!”崔淑世歇斯底里地吼着,“她不停地给我磕头,一遍又一遍地求我,她说母亲啊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

  她像失了魂一样定在原处,呆立不知有多久,忽然凉凉地笑了一下,几乎是把字句放在舌间吹出口:“然后我就成全了她……”

  “我就杀了她。”

  陆令从神色复杂,无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谢竟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他知道陆令从虽然可以共情崔淑世的痛苦,但却难以理解崔淑世的行为——这是父亲之所不能够的,哪怕他堪称一个好父亲。

  崔淑世厉声啐道:“我当然可以把这所谓家丑大肆宣扬出去,我当然可以让王契那畜生受口诛笔伐、再无立足之地!可是阿篁呢?她该怎么站直身、抬着头活下去?”

  “我当然可以说你没有必要去死,失节事极小,饿死事极大!节烈——呸!什么是节烈?那府里人前仁义道德人后男盗女娼,狗彘不如的腌臜事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是我说的算吗?这个世道会同意吗?”

  崔淑世的声音渐小下去,最后她喃喃道:“我自己在泥潭之中,我不能帮她过得更好,只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耻辱和痛苦……”

  “她让我没法不想起她的父亲,想起琅琊王氏给我带来的一切,想起我这十五年的生不如死。我是真的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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