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本不大,但无奈此时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处,便不可避免地被所有人听见。谢竟失笑摇头,姚氏正想斥儿子一句“不得放肆”,坐在另一边的陆令从却已经开了口:“他每一日都好看。”
一室沉默,谢竟被这记猝不及防的直球打得语塞,半晌压着嗓子道:“殿下!”
陆令从也不在意他的尴尬,只是和风细雨地向谢浚道:“不必寻由头,想你小叔了就来玩,王府花园好大。”
与入宫不同,就算是归宁日他们也不能在谢家待得太久,且尽管王府和谢家离得不远,谢竟也没办法常来,堂堂王妃整日往娘家跑是不合规矩的。说来说去,母族亲人中也真的只有谢浚有充分的理由常与他见面。
皇后此前还有一次偶然向他提及,听闻谢家的浚哥儿与陆令章年纪相仿,问愿不愿意来进宫做个伴读,被谢竟以谢浚顽劣的理由,好说歹说无论如何回绝了。
本来有他一个周旋在陆氏兄弟之间,谢翊就够头疼了,若再多一个不长心眼光长个子的谢浚,恐怕要催他父兄白发。
束手束脚寒暄了一番,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留给谢竟同家人说私房话,就不得不起身告辞。
谢夫人顾不得许多,上前将他搂住,谢竟拍了拍她的后背,耳语道:“我过得很好,很快就再来,娘放心。”
迈出大门前,谢竟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正堂,主位两把太师椅之间的卷云头供桌上,东瓶西镜当中奉着那枚丹书铁券,背后壁上挂了文同的《墨竹图》,再往上便是题着“百忍家声”的匾额族训。
“忍”何止是大族和睦的诀窍,更是一种无比得体的人臣之德,高宗皇帝赐下这四字的时候恐怕也是意在后者。思亲念旧忍下,姻缘的身不由己也忍下,往后余生尚不知还要忍下什么,陈郡谢氏一门持身立世,仕海沉浮,全在这“忍”之一声上了。
陆令从自然看得出他的不舍,回程途中道:“从王府角门到你家南院的后门有条隐僻的小路,我七夕就是那样翻进去的,你以后若有空,趁清晨无人,让猗云带你回去,晚上打了更再回来,能待足一天,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竟这回没再爱答不理,只是苦笑道:“难为你费心,有这样折腾,还不如在两宅之间挖个地道来得方便。”
陆令从在他父母面前的礼数足够周全,对他也无可指摘,且显然不是昨日在早膳桌上把宠爱的样子做给下人们看,而是诚意十足地想给他父母喂定心丸,让他们尽可能少些对次子嫁进天家的顾虑。
陆令从摇摇头,又问:“方才正巧提起,左右今日无事,天气又好,回了王府你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走?你是还没去过吧?”
谢竟神色有些复杂地望了他一眼。他几乎可以立刻确定,早晨他抱着绿艾,在漏窗下盯着后园出神的那一幕肯定落到陆令从眼中了,但对方没有说“带你”或者“领你”,而是体贴地用了“陪”这个字,甚至用的是“你陪我”。
他若是个没心没肺的漂亮笨蛋也就罢了,但他偏偏有一万个心眼,偏偏能够准确体察到陆令从的善意和用心,以至于这给他带来的负担几乎和为他挥去的压力持平。
这个人太好了,什么都好,待他更好,除了不是他的良人。可既然不是他的良人,又为什么要待他这么好?
谢竟不知道昭王府是旁的什么人的私宅改建而成,还是陆令从出宫后新建的。周伯昨天也大略给他讲了讲府内布局。供人起居的宅院总共前后五进,大门进了是前院,紧接着就是他们拜天地的正厅;往后是议事待客的中堂,陆令从自己的书房就在东厢;再往后是花厅与东西两间客房,这一进的院子宽阔,且庭中没有景观,据说陆令从尤爱在此处练武;穿过花厅便是他们住的内院;最后一进则是一排罩房,供下人们居住。
但这才只是王府的东面,堪堪占到一半。西面除却临街的马厩和厨房、府库,余下的空间全部都是花园,引了秦淮河入府,从窄到宽,由一座九曲廊桥相隔,分成前湖和后湖,池馆水榭便全绕湖而建,几乎是十步一景五步一画。
湖西北角是一座三层小楼,制式精巧,是整座王府的最高点。楼二层打通了两侧,一侧是回廊连着楼梯,垂下来接上了东院的小月洞门,另一侧是悬空的复道,蜿蜒地包围了半座后湖,在尽处遇上太湖石砌成的假山才隐去。
陆令从直接吩咐午膳开在二楼上,谢竟凭窗坐着,望着斜对角半身在水中的石舫,出了会儿神,忽问:“这些楹联的字好生眼熟,是哪位的墨宝?”
“你再想想,”陆令从笑道,“这记不得不应该了。”
谢竟努力回忆了半晌,但只是越发觉得似曾相识,却始终无果。
“我看人家是白点你三元及第了。”
谢竟“啊”一声,皱眉疑道:“可是老师说你幼年不服管教得很,他是实在教不了自请让贤,如何还肯给你写这一园子字?”
陆令从道:“我那时候又不认得你,张太傅的字便是我身边人中写得最好的,那当然是软磨硬泡说些好话,去求他老人家了,总不能我自己来写罢?”
谢竟咳了一声:“你的字又不丑。”
陆令从从鼻腔里嗤笑了一下:“状元郎,你是夸我呢是骂我呢?”
谢竟舀了勺炖得嫩软的豆乳,鼻尖霎时被热气蒸出一阵潮意。他转移了话题:“你觉不觉得后湖上有点空?”
陆令从给他把淋豆乳的浇头推过去,是切得细碎的肉末与素什锦炒成的酱,泛一阵咸香,显然是江北口味。
“空就对了,原本的图纸上那当中有座阁子,供钓鱼乘凉、湖心看雪用的,但我看这家里没鱼也没雪,就让人别搞了。这会儿是瞧着有点光秃秃,等入夏荷花都开就不觉得了。”
谢竟听到“钓鱼”眼睛瞬间亮了亮,道:“没雪倒也罢了,鱼是可以养的。钓鱼很有意思的。”
陆令从信口附和:“嗯,谢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谢太公吃鱼不吃甜口。”
谢竟严肃起来:“为什么二殿下可以安安分分在案前坐满三个时辰,你当年就得要张太傅满宫找你?不过心不静罢了,钓鱼就是对症良方。”
陆令从高高扬起眉来:“我只让你通融通融他的功课,没让你这么替他说话,还拿他来排揎我!你到底帮谁的?”
谢竟笑了,露出半口银牙来:“谁陪我钓鱼我就帮谁。”
陆令从怀疑地审视了他一番,眯起眼来:“你不会是想要重建那座阁子吧?”
谢竟一滞,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笑意,抿一抿唇,坐直身体:“不可以吗?”
陆令从不答反问:“你先说你帮谁?”
谢竟从善如流:“帮你,帮子奉哥哥。”
陆令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噎了片刻,认输道:“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不帮我也可以。我当初不建是因为我不需要,但只要你想你可以随便建,你把这个湖填了都可以。”
谢竟垂眼看着桌上的葱烧鱼片,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良久,才又低道:“但这是你家。”
第34章 八.四
谢竟的生活在正月十六重新走上正轨,缘因陆令章的清闲就到此为止,上元过了又得开始闻鸡起舞的苦读日子,谢竟自然也得每天入宫,左右他当初就是以昭王妃的身份担下的这个差事,并不会因为成亲改变什么。
但也有一点不同。
陆令章每日下课的时间并不一定,有早有晚,视皇后是否在宫中而定。如果她在场,谢竟说不得要多少拖一会儿堂,以免出了书房皇后问对起来不满意。
立春未久,仍然昼短夜长,天还黑得早,正月廿二是谢竟复工以来第一次在夜完全沉下之后才走出临海殿,正后悔没提前吩咐个内监传句话回王府说自己要晚些,抬头却见,宫灯下影影绰绰立着个人,正抱臂望着他。
谢竟一愣,定睛看清楚了人:“怎么进宫来了?陛下召你?为何不进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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