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骨子里泛上来浸浸的寒意,上一次回来时,连倒扣在桌上的书卷,都留在他临走时随手翻到的那一页。
院中谢浚仍在问:“抄检充公的家资田产难道不应该物归原主么?怎还是这般光景?”
少年的回答谢竟听不清,但物归原主……能归还回来多少?大半可能是去年冬天变成赈款,或者过去的五年变成府衙公费,花尽了。
谢竟忽然惨然笑出来,往好处想,至少在陆令从与陆书青二朝,臣僚们没什么机会上书弹劾“外戚干政”了。一个家族凋零如斯、至亲无心仕途、自身更是无封无冕的“天子元配”、“东宫生母”,能干哪门子的政?
万幸的是祖茔尚在,虽然一样冷清荒芜,但至少有人看守,时不时打理祭拜。谢浚去城中寺庙请住持算过时辰和日子,堪称平静地落葬了四位长辈。
入土之时,没有号泣,没有悲声,在谢竟与谢浚脸上,甚至连哀恸之色都不易寻出。过去的痛苦实在太久、太长、太多了。这种情绪一样是会让人疲倦的,或许在失去那一刻,心上的血洞便已凿穿了,余生每一次偶然的剐蹭,品尝到的唯有麻木钝痛。
陆令从装殓时用的是最为贵重的楠木棺椁,谢浚除了添置明器,还将留在乌衣巷的生前旧物一并陪葬。如果真正在乎“哀荣”,谢竟就不会拒绝将父母兄嫂葬于北邙山,可滑稽的是,不论身边长眠的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亲眷,不论怎样万人举哀的风光大葬,都不能够带逝者还阳。
是夜,谢竟独自留在祠堂中,擦拭过新添的四个神主,跪下身来,双掌合十,微仰起脸凝望虚空中。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我执意将你们带回陈郡,是对的么?”
“从你们去后,我的每一个选择总举棋不定,不知对错,不知结果轻重。三十年光阴虚掷,父亲说有些事我要到三十岁才会明白,是高看我了。”
“我离京之前,宁宁给青儿讲,如果是我心中真正愿意,如果活着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那么即使我选择去死,她也不会阻拦我。我竟然从来不知我的女儿是这样看生死之道、骨肉之情。”
“浚儿说他遇到一件难题,可我实在无能,没办法为他解惑。我亦遇到一件难题,你们又能不能显灵,为我指点迷津?”
祠堂之外,大片原野沉眠着,沿田垄一直走下去,就是他、陆令从与陆书青戏水那条溪涧,举目北国夜空中,点缀着晋时星汉秦时月。
谢竟就站在祠堂的门前,望向他所能望见的一切。
太初宫也许确实瘆瘆难活,但是别处难道他就真能够随心自在?他从睁眼就长在市井烟火中,是否真能忍受山林隐士以数十年计的孤独?他与族人相对无话,故宅风物也变了模样。今时今日,陈郡于他而言,还有几分担得起“故乡”之实?
陆令从尊重他,放他自由;儿女体贴他,放他自由。可是这种种成全,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走?
他是为了逃避而走,为了自由而走,还是为“走”而走?
归根究底,但凡生在这浊世,就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可言。而即便能斩断俗世烦恼、抛却这具皮囊,他——谢之无——又真正拥有“去死”的自由吗?
如果在刚得知陆令真噩耗时做选择,谢竟不怀疑,他真的有可能选去死。那时大事未起、大仇未报,他害怕再有人因为他的仇恨丢失生命,他负担不起“生死”这么重的代价,所以有可能自己做个了断。
也许陆令从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八卦洲之变的一切内幕细节,并未与谢竟商议。他怕他会放弃,更怕他因难以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抉择,转而以死来逃避。
可是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改变,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来。在他一己的“死”与“生”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鲜血与性命,和凡人惨淡艰难的半生。如果还是选择去死,就如陆令从所言,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抛弃他自己的生命,是对所有拼命保护他、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人的侮辱。
崔淑世临终前说“可以为自己死”的自由,他并没有资格拥有。
谢竟忽然有点明白,为何萧太后会在鸡鸣寺中了却残生,为何吴氏这些年越发一心向禅。当人找不到命运的出路、又不能就死的时候,将目光投向神佛也许是代价最低、风险最小、牺牲最少的办法。
远处响起落叶被踏碎的脆声,谢竟收回目光,只见谢浚披着厚厚大氅、提灯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离他尚有十数步时,已然出声高道:
“雍州战报,李将军亲笔!”
现实
第119章 二八.二
长城脚下的关隘分开了疆界,关外大片广袤的荒原是漠北游牧的边缘地带,关内不远处,就坐落着雍州下辖的数个无名村庄。
纵目向长城之上看去,驻守的兵士较之过去十数年,多出将近一倍。
北境的第一场雪从秋末就开始下,河水封冻很快,可要变成坚硬结实、足够人马通行的冰面,则至少要数九天气。
无定河阳,某支人数约合一个师的漠北军队已等待这个时机很久,渡过对岸去,逼近关隘。
雍州守军人数的翻番,使得南下掳掠这项任务比往年风险更高,当然收益也相应更大。而因为今春他们的长官丁鉴完成了他立下的军令状,解决了“建威将军”这个令王廷头痛的敌手,整支队伍也一荣俱荣,入冬自然更被委派了先遣的重担。
十一月十五,夜,诸事如常,漠北军队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丁鉴的命令刚刚传遍的全军,最多到明日天黑后,他们便将开拔渡河。
二更又下起雪,来势汹汹,风声呼啸,到三更就积下了厚厚一层。岗哨撑着眼皮,打了个呵欠,十数里外的关隘处,除了城头长悬的灯火,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城关的侧门打开,悄无声息奔出一队骑兵,马蹄上缠了棉布,士卒未举火把,踩着积雪,朝着无定河的方向潜行。
跟随陆令从出关隘的,只有虎师人数的一半,并不像是迎战之态。剩下的人这些日子都分散在长城之内,与雍州守军一起加固城防。
这似乎可以视作是雍州战略地位上升的一个标志。此前,京中忙于应付士族相斗、改朝换代、豪庶党争,并未给过它足够的注意力;直到这一两年,也许该着是风水轮流转,这塞上城池相继藏过了冤凤、来过了潜龙、死过了孤雁。老太守一朝拜相,守得云开见月明,新官上任三把火,用在雍州的手腕立刻就硬起来。
建宁、贞祐、景裕这前后三十余年,两代天子深受外戚掣肘,均在京畿屯军不少,轻易不敢也不能调出太多兵力去北方疆线。直到如今皇权面临的威胁稍稍减弱,才有余力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攘除外患。
离河岸还有数里地,陆令从勒马回头,身后属官会意,并不吹角,只以手势传令,兵分两路,从东西两翼分别渡河。
陆令从嘱咐道:“渡河后依计行事,西边山道口为点,河岸为线,在这两处落脚。无需主动挑衅,只要保证他们无法突围即可。”
漠北军扎营时背靠山,面朝无定河,一旦虎师封锁了河岸沿线与西边山河之间的夹道,就只剩下背后的山路可走。然而这时节,大雪早已封山,上山只有死路一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围困之势。
属官纷纷应下,各自领兵分开。陆令从驻马片刻,归入其中向西的那一支,隐进夜幕中。
漠北的岗哨发现异样是在临近破晓。丁鉴并未现身,但应对十分迅速,骑火立刻就亮起来,喊杀声标志出了短兵相接的位置,应是在东边辕门外的河畔。
迎战的虎师将士按照陆令从的吩咐,高声喝道:“我大齐天子不为国事,只为家事,交出你们的主帅丁鉴,此役可免!”
没喊两遍,便有通晓汉人言语的部将把这话报回了帅帐。丁鉴听罢,半晌才道:“不要理会,若一时不易退敌便先回营,按兵不动,只要与王廷联络上,他们就不敢在河北岸这么嚣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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