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死我了你。”陆令从皱眉望她,便见小姑娘激动地都有些结巴:
“若非……若非群玉山头见!”她高声叫道。
陆令从无动于衷。
“李太白的诗!娘寝宫那幅仕女屏风上题着的!”
她见陆令从仍然一头雾水的表情,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急道:“你还不如我呢!怪不得当年张太傅日日罚你抄书!”
听到此处,陆令从的神色终于有一丝波动。
“哦,”他眯了眯眼,“哦——”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金陵是没有群玉山,可是金陵有瑶台。建宁年间落成,城西临江的危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多为宴饮交游、登高远望之处。
陆令从知道他还和谢竟有个不尴不尬的并称,瑶台双璧。
想起谢竟下车前那伶俐得过了头的笑,他现在反应过来,状元郎没有明写作“瑶台月下逢”,应该是故意要捉弄他这不爱读书的武人一番。
但他又觉得谢竟不会这么无聊。再细思忖,后者当时多半是临时起意决定约他私下见面,而诱因必然和那晚临海殿中发生的事情有关系,更深一层,很可能和摘星楼那晚陆令从提出的“在宫内铺一条线”有关。
谢竟说过“笔端的物什我信不过”,大约又记着陆令从曾道王府内不全是自己人,所以才临时决定玩了这么个字谜。
但他也就真没考虑陆令从猜不出来怎么办。
陆令从有点郁闷,转念一想,若他猜不出来谢竟可能也就乐得干脆不见他了,顿时更加郁闷。
陆令真为自己猜破了谜语而雀跃,好奇地问:“哪个约你出去,搞得这样神神秘秘。让我再猜,是端午宫宴上遇到的美人嫂嫂,对也不对?”
“对……不对,”陆令从没细听,信口胡诌,“对不对。”
“你心虚了,”陆令真满意地下结论,“我就说嘛,那么美的字自然是美人写的。”
长公主分给断袖的兴趣到此为止,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可惜九月九不是个好天气,白天见不到日头,黄昏淅淅沥沥下了小半场雨,到晚也见不到月亮。陆令从提了两坛梅山雪酿,估摸着差不多是月上中天的时辰,命左右屏退了附近闲杂人等守着,独自登上了楼阁顶层,倚在坐榻上等人。
等了半个时辰,他有点困,顺手拉过案几上的棋盘,把一黑一白两坛云子都放到手边,开始自己和自己对弈。
又下了半个时辰棋,打盹儿打得一胳膊肘杵在了棋盘上,云子七零八落清脆地撒了满地,把陆令从叫醒。
他收拾了残局,又开了坛封开始自斟自饮,就在觉得再喝下去可能就要一不留神全喝干净之时,廊上终于传来急促却轻捷的脚步声。
谢竟姗姗来迟,全身被严实裹在件半薄不厚的豆绿色披风中,鬓发却湿透了,鼻尖上水痕在烛火下亮得像珠玉,陆令从才知外面原来是又下起雨了。
他等得不耐烦,有心揶揄两句,却见谢竟褪下披风,长身玉立站定,微微歪着脑袋,用搭在太师椅背上的一团布料擦拭湿发,又不忘掀起眼帘瞄他。
这个角度只有把眼睛瞪得很圆很大才能望见另一侧的陆令从,谢竟歉意地笑了笑,小声道“我来迟了”。
陆令从便什么气也没有了。
谢竟擦完长发,只觉得那团布料触感极佳,便又擦了擦手,低头随意一瞧,愣了,“呀”一声,又欲盖弥彰地将其飞快丢回了椅背上。
陆令从只觉他像只惊弓的雀儿,十分好笑。
“我还当是张薄衾。”谢竟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仪,上前去拾起陆令从那被他当了巾帕的外袍,重新叠好,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上,还伸手安抚般地拍了拍。
“原以为你今日要放我鸽子了。”谢竟在坐榻另一侧就座时,陆令从开口道。
他很认真地说:“若我会爽约,当日便不会邀你出来。”
陆令从侧脸看着他,问:“雨大么?”
谢竟不太自然地用食指绕着尚未全干的鬓发打了个旋儿,松开,道:“不大,是我出门晏了。白日陪家父家母登栖霞山,归城已经傍晚,我等他们歇下才溜出来的。”
他又不太确定地添道:“想来宫中也会设宴罢?”
陆令从不答,只是说:“重阳阴,一冬温,明岁该有好收成。”
可是秋渐晚,夜浓又逢骤雨,凉意仍盛。他倒了一盏酒递给谢竟:“暖暖身子。”
谢竟接过,浅尝了一口,疑道:“毕竟这个日子,我以为会是菊花酒。”
陆令从显出嫌弃神色:“菊花酒里总有股药味儿。你要喝吗?这现成的不行吗?”
“当然行,”谢竟忙道,由衷地肯定,“梅山雪酿当真是好酒。”
“王府的梅山雪酿当真是好酒,”陆令从严谨地纠正他,同时十分满意,“今年没管住嘴,不剩几坛了,你喜欢的话来年可以多酿一点。”
他这么说谢竟倒不知该如何接茬了,毕竟这话从萧遥的口中说出来是调笑,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却叫他有些难为情。
好在陆令从很快问到了正题:“费这么大周章把我找出来,到底有何贵干?”
谢竟立刻道:“那日天晚了,神思不太清醒,很多话没琢磨好怎么说,但想着还是该说给你。”
陆令从失笑:“你跟我说话不必像面圣那般战战兢兢的,往后都不必。”
谢竟便道:“头一件,皇后不许我偷摸儿给你弟弟放水。”
陆令从仿佛毫不惊讶,只说:“那你便听她的话。”
谢竟皱眉望他:“她知道我是因为你才通融此事的,没关系么?”
“你当然是为我,她当然知道,”陆令从向他解释,“我还没出宫开府前,令章犯了错受罚,总来向我诉苦。但母后觉得我不学好,求情也是因为见不得她儿子受管教成大器,并不领情,还连着我一起骂。久而久之,令章也便不找我了,我也便不去讨嫌了。所以你尽力而为过就算了。结果如何,到底只是临海殿的私事。”
他看着谢竟难以言喻的神情,觉得挺有意思:“兴许你不太能明白这种关系——很少有人能明白,而且非得处在这个风口浪尖的位子才能明白。你哥哥待你很好罢?”
谢竟毫不犹豫地点头:“长兄如父,我们差十一岁。”
陆令从“哦”了一声,眨眨眼:“与我和令章一样。我小时候不懂事,便也总是想,为什么先出生的不是令章,为什么他不能是我哥哥。”
谢竟哑然,只能道:“真若那样,许多事倒可以迎刃而解了。”
陆令从挑眉,语气中不自觉带出了讥笑:“可以吗?我倒觉得未见得。”
他盯着灯火下谢竟清隽却稚气未褪的眉目,想他妹妹所言的确不错,这实在是个美人,最美在眼神的澄澈纯粹,和展颜时无意间漏出来的一星半点天真。那是被保护得很好、被十分小心善待过的证据。
这其实是陆令从对这一桩婚事最大的迟疑和诚惶诚恐。别人家珍而重之的璞玉,他不费吹灰之力接到手中,来日能不能给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完璧归赵?
“猜疑、忌惮还有筹谋,在那四面宫墙里,永远不会因为父子、夫妻、兄弟而改变,古今从来如此。”陆令从忽半握住谢竟的腕子,轻轻挪到一侧,以防快烧尽了的烛泪落下来滴在他手背上。“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收敛了语调的沉重:“你知道这个道理,可你未必真的懂得。”
谢竟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但愿一辈子不懂得。”
陆令从被他逗笑了,连声应道:“但愿但愿,糊涂是福,但愿小谢公子有享不尽的这福气,顶好是再匀出来些分给我。”
谢竟没应声,他知道陆令从没完全明白他的话,但这样最好。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此生绝不会陷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境遇,仅有的目睹这些事的机会——如果真有的话——便将是通过陆令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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