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的双臂搂在谢竟腰间,身体卸下力、压靠在他背上,血腥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漫入谢竟鼻腔。
他匆匆低头扫了一眼,顿时呼吸一窒,只见陆令从的双手冻得乌青,十指更是血肉糢糊、伤口密布,两个拇指的指甲甚至都被磨损掉小半。
“陆子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竟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右手握缰绳,空出左手来伸进大氅中,毫无章法地将自己外衫、中衣、里衣的带子全部抽开,扯松上身衣物的下摆,抓着陆令从的双手带入衣中,将它们直接贴上他腰腹的肌肤。
在寒天冻地中跋涉了这么久,谢竟的体温早就称不上暖和,但最最脆弱的、被护在层叠衣衫之下的腹部,对陆令从翻遍了积雪碎石的双手来说,仍是温热的。
谢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着:“早知你要做下这等荒唐事,出征前夜在神龙殿,我就应该把你这双手给砍下来!”
陆令从的下颚抵在他的肩上,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依稀是说了几个字,可谢竟完全无法辨认。
“你说什么?陆令从!千万别睡!”
他连声喊道:“你说话啊!你吼我的时候底气不是足得很,怎么这时候没音了!”
脑后一沉,陆令从的额头压下去,谢竟瞬间慌了,想要扭回头看一看陆令从的情状,可对方几近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背上,怕颠簸不稳落马,只得作罢。
谢竟的牙关打着哆嗦,等不到回答,忽然猛一施力,咬破自己手掌的内侧,将森森渗出的鲜血喂到陆令从唇边:“……陆子奉……子奉!子奉哥哥!”
不知到底是血还是这个称谓起了作用,陆令从好像恢复了一点反应,手指蜷缩了一下,抚过谢竟的皮肤,自语般喃喃:“我找到……”
谢竟立刻道:“你找到什么了?你别睡,跟我说你找到什么了!”
陆令从仿佛在强自维持着神思的清醒,咬字虽然含糊,但谢竟终于能够听懂:“丁鉴说,真真……被一路沿无定河拖下去……最后……”
谢竟应声:“无定河,沿无定河,然后呢?”
“我找了整整五日……我从长城脚下一路找到这里,能找的都找遍了,我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过了……”
陆令从越说声息越弱:“我只找见了这个。”
他的指尖再次动了动,谢竟把手垂下去,探进衣衫中摸索,半晌,才碰到陆令从藏在袖中、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那触感让谢竟一愣。
他抽出手来,定睛一看,躺在掌心里的,俨然是多年前他编给陆令真的那条手串。
彩线大多都断了,磨损得不成样子,可依稀还能看出一点颜色,除此之外还有铁锈一样的血迹——不似新留,而应当是来自它原本的主人。
当初用来编手串的发绳,大概当真是鲜艳亮丽,所以到最终,他也没能应陆令从要求,编出一条颜色更多的来……
谢竟脑中嗡地一声响,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陆令从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宛如梦呓:“之无,我再没有妹妹了。”
谢竟用肘胡乱抹去泪,风割在脸上涩涩的生疼。他哽咽着道:“陆子奉,你没了弟妹,我亦没有了长兄,从今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生弟弟,我替真真一直陪着你走下去,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我替真真唤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陆令从自身后环抱住他,似乎是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谢竟语无伦次,不知究竟是说给陆令从听,还是在警醒与剖白己身:
“自在与束缚,长大与原地踏步,我或许会有芥蒂,会举棋不定,心意不决。可是生死是不一样的。生死是大事却也是最最简单的事,倒不需要考虑那许多。”
“陆子奉,我就是为你死了又有何妨呢?”
这一次,陆令从彻底没有了回答。
猗云像不知疲倦一般飞越雪原,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在夜色中驰骋向城池的边界。虎师的营帐渐渐清楚起来,灯光是温吞、醺然的橘红色,别有一番冷静的烟火气,尽忠职守,一面撒向白的营房,一面撒向白的雪道。
至少那也是一种“生”的象征。
李岐等将士、雍州新任的州郡长官、军医,乌泱泱一群人早已得了信,守在营门外,无需谢竟多余吩咐,默契地一拥而上,从他身后接下陆令从送入主帐内。
谢竟想要快些跟进去,却不料双腿发颤,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一头栽到了马下,半跪着浑身战栗,心狂跳不止,只能反复几回试图撑住地面起身。
正挣扎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四周士卒的惊呼。
谢竟停下动作,不祥的预感汹涌入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寒噤,缓缓地、机械地转回头去——入目之处,唯有皓白染尘的一片云。
猗云倒卧地上,千里神驹的光华顷刻间委顿下来。在陆令从被送到能够救他性命的人手上的那一刻,她舒出了悬吊数日的这口气,以触目惊心的速度偿还着透支的寿命。
谢竟膝行着、几乎是扑过去伏在猗云的颈侧,嘶吼着叫她,然而耳鸣又让他什么都听不见。那一瞬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躯壳中有一个轻盈、烂漫的魂魄,正在真切生动地死着。
猗云高亢、尖锐地长嘶一声,抽搐数下,力竭而亡。
谢竟再也支持不住,凄然大恸,呕出一口血来。
第121章 二八.四
虎师主帐外乱作一团,熟悉战马习性的年长士卒们围在猗云四周,七嘴八舌,试图商议出救急的办法。谢竟反复抚摸着猗云的鬃毛,拿额头去贴她的脑袋,可无论怎样摇动,猗云都不再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温驯地凑上来与他亲昵。
渐渐地,众人也知道回天乏术,止了嘈杂,只是缄口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悲戚。
半晌,谢竟哑声问:“你们会怎么处置她?”
一开始无人敢答,良久,才有个将官出声:“依例,战死的军马都是就地掩埋。”
谢竟听罢,木然道:“……就地,是要埋在哪里?你是说要把她留在这里么?埋在雍州的关外,这四围雪山里,还是长城下?”
那将官显然一早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忍道:“虽说冬日天寒,可尸身也坚持不到运过长江,带回金陵,更是几乎没有可能,还请您……节哀。”
谢竟定在原处,猗云的身躯几乎与洁白雪地融为一体,她矫健、修美,却又是那么轻灵。可即便再出类拔萃,她到底也只是一匹肉体凡胎的马儿,不会通灵,不会卜算天机,更没有本领提前预知到陆令从会经此一难。
她只是太通人性,太熟悉她的亲人们罢了。她旁观到了陆令从的悲伤,猜测许久不曾来看她的陆令真,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她看到虎师的将官来槽中挑选名马,便知又有战事要起;她看到陆书青兄妹长日不乐,便知出征之人就是陆令从,他们为父担心;她焦急地等待谢竟赶往雍州,因为只有谢竟才有资格带走那件沾染了陆令从气息的大氅,才能给她机会循着气味,义无反顾地去寻找相伴二十年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竟擦去唇边留下的残红,站起身,拒绝了徐家兄弟上前来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回主帐。
军医早就给陆令从灌了参汤,粗略检查过,并未发现有致命的皮外伤,呼吸也勉强平稳下来,帐内才暂且松了口气。
谢竟一直守在旁侧,这时转脸,吩咐徐甲:“你们即刻去准备车马行装,过一两日,等他的情况安定下来,即刻上路回京。”
左右与军医都不敢擅碰天子,得了谢竟允准,才为陆令从卸下铠甲,解去层层叠叠的衣物。然而当脱到贴身的里衣时,军医的手忽然顿在半空,瞪大了眼,不再动作,不知看到了什么。
谢竟心中瞬间一紧,但他怕碍了医官施救,并不敢站到近前去,所以一时也瞧不清状况。
军医和几个将官对视一回,面面相觑,彼此愕然,又回过头来,看着谢竟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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