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交际圈子和昭王府有重叠,但大体上还是不同的。琅琊王氏与他陈郡谢氏同为前晋时南渡来金陵的侨姓士族,但与谢家每一代都出过进士不同,王家自高宗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之后,子弟没了捷径特权,朝中无人,渐渐也曾没落,直到本朝出了皇后、宰辅才再度兴盛,交好的也多是命运相似、祖籍江北的旧门阀。
而常在昭王府走动的,则是江南本地慢慢积攒起势力的新贵,要么有财要么有权,多少有些本事。
因此席上人虽然大都系出名门,却没几个有功名在身,是比陆令从身边那群京城土著还不如的真纨绔。
这些人谈话谢竟本插不上嘴,又没人给他递话茬,正遂了他的意,打算埋头用膳,到底厨子还是不错的。
但话赶话说到了今日的正事——王奚和崔家千金的婚事,又由不得他不竖一竖耳朵。
“听说那崔小姐倒比王二还大上一岁,早年还常出入行伍,不知是怎么个夜叉。”
“悍是悍些,可去岁宫宴上瞧过一眼,模样倒是顶好。”
“二哥,你倒也肯,人挑剩下的你抬进门。”
酒席间虽然言语风流是常事,但谢竟也没料到这帮人会当众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崔氏评头论足,而王奚竟也不阻拦,只是不置可否地耸肩。
“话不能这么讲,昭王挑剩下的,到底是不一样。”
谢竟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如何不一样?”
“昭王殿下挑中的正在这儿坐着呢,品貌大家有目共睹,崔小姐纵没被挑中,也不算不合情理。”
谢竟拉过痰盂,用袖掩着把没咽下的半口菜吐了,隐隐泛恶心,一半生理的一半心理的。
余光瞟见李岐皱眉似想出声,谢竟只对他摇一摇头,拿过茶来喝。
片刻后,却听王奚忽然开口:“说起这‘挑中’,我倒是听闻,”他转向谢竟,笑道,“王妃前些日子在摘星楼,还挑中了一个姑娘。”
谢竟一顿,下意识望向侍立在门口的银绸,后者面色也是一变。他可以保证那日在摘星楼讨人的时候,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令牌,老鸨是没那个胆子多嘴的,但银绸在楼里也是小有名气,这些时偶尔和谢竟一同进出王府也没避讳,若真有人留意到昭王妃身边多了这么个女子,着意去查,并非全无头绪。
还不待谢竟开口,已有人接话,压低了嗓子:“这倒奇了,还得是王府这样大户人家会玩,关起门来,也不晓得是给殿下做妾,还是给王妃——”
他没说下去,心照不宣的笑声四起,谢竟神色不动,只是抬头瞥了方才说话人一眼。
王奚待笑声止息,才又慢条斯理道:“王妃是姑姑的儿媳,论理我还要唤王妃一声嫂子,说穿了也是自家人,王妃就借银绸给我斟几杯酒,让我也开开眼,如何?”
银绸一急,抬脚就要入厅,谢竟却先她一步站起身来,开口道:“银绸不是伎籍奴籍,是我给王府雇下的医官,立了契给佣金,不伺候外人。”
随即他施施然走至王奚座前,提起酒壶,满上三大白,勾唇一笑,道:“我为王公子斟。”
王奚一愣,审视他片刻,一一喝下,抬手示意侍者又奉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酒器,道:“当与王妃同饮。”
谢竟垂眸,醺醺然的气息溢进鼻腔,手上迟疑片刻,瞬间被王奚捕捉到。
“我在扬州便听闻昭王府中的梅山雪酿是一绝,今日还得多谢殿下割爱,特意命人从冰窖里取了来赠我。王妃这是不愿喝自家的酒,还是不愿赏我这个脸?”
王奚语毕,谢竟没再犹豫,握住了杯沿。
银绸失声叫:“王妃不可!”
“不懂得给王府的医官定一条陪酒的规矩,是我之过,这杯算我自罚。”
“既失了为客之礼,来日王公子成亲,不宜再登门扫兴,这杯请君宽宥。”
“王公子觅得佳偶,从此又多了一件酒酣调笑的谈资、意淫亵玩的物事,这杯恭贺新禧。”
谢竟语罢,仰脸一口气饮尽三杯酒,熟悉的梅山雪酿味道滚进喉间却是一边烧一边冰凉,他无暇顾及,只是将杯盏重重地掷在了桌上。
若说他前两句还只是阴阳怪气,最后一句却太直白难听了些,王奚一时也笑意淡了,扫一眼东倒西歪的空杯,半晌,道:“罪过,王妃甩起脸来了,别是要回家去给殿下吹枕头风告状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回家岂非太麻烦,诸位这么好奇昭王府枕席间的事,不如就在此处,把这风吹给诸位都听一听?”
谢竟回头,见陆令从大步迈进来,径直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去,又沉沉地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问:“不听?”
鸦雀无声。
陆令从对上王奚的视线,定住,逐字道:“不听,那就劳烦王公子向母后传一句话,儿臣带了王妃,先回家吹枕头风去了。”
说完他半拽着谢竟往外就走,走了几步又骤然驻足,回过头,先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刚才说银绸为妾的人,良久,又侧脸一瞥,睨向此前说“昭王殿下挑中的正在这儿坐着”的那人。
“赵肖、曹济,”陆令从叫出了二人的名姓,轻描淡写道,“面对面跪在朱雀桥下,抽够彼此五十个巴掌再回罢。”
谢竟一路跌跌撞撞被陆令从扯着往外院去,银绸小跑着跟在后面,途中无人敢拦,显然都听说了方才厅内唱的戏,亦是头一回见素来好声气的昭王殿下当众翻脸。
一直到大门外王府的车马前,陆令从仍神色不霁,把谢竟塞进车厢内,回身对银绸道:“路上先坐外间,我有两句话对王妃讲。”
银绸好容易跟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顾不得许多,连声道:“有什么话放放再说!三大杯冷酒!他全灌了!”
陆令从闻言一怔,皱眉,转身掀起车帘,就见谢竟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下巴抵着膝头齿间咬着衣摆,手掌紧紧捂在小腹上,嘴唇已失了血色。
第46章 十.六
陆令从两步钻进车内,伸手去扶谢竟的肩,一摸之下却发现后者背上薄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片潮湿,显然不是刚刚才出现状况。按银绸所言,应是灌了酒的当下就不对了。
谢竟的手指蜷起来将腰间的衣料攥紧,借力捱过那一阵绞痛,松开咬在齿间的布,虚脱般抽了两口气,趁着疼痛的间隙踉跄起身,扑到一旁的案几旁,把其上那只汝瓷花瓶中的几朵栀子丢开,就着上面,手指伸进喉间按着抠着舌根。
他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强行催吐的后果只是一下下撕心裂肺地干呕,恶心却得不到缓解,眼前不受控蒙上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陆令从攫住他的腕子要把他手指从口腔里拽出来,喝道:“不能这么吐!”
话说完谢竟就呕出些汤汤水水来,一半吐进花瓶中一半吐到陆令从身上,陆令从躲也不躲,只是用力把他两手制住,又拿衣袖将他唇上的酒渍揩净。
第二阵痛楚袭来之前,谢竟只来得及听到陆令从吩咐车夫启程速回王府。
浑浑噩噩中五感却并未失灵,谢竟闻到一阵浓烈的药气,刺鼻苦涩,绝不是他从前服过的任何一种。在朦胧间他还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陆令从和银绸,似乎两人起了争执,还有一个略显苍缓的嗓音,不熟悉,但仿佛在哪里听过……最后是落在他腰间的手,用掌骨发力轻柔地按着,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渐渐归位。
醒时天已经黑尽了。王府卧室只点了门后的一架灯台,影影绰绰,帘子垂了半扇,他面朝内,侧躺在衾间。
这时候人声、物声都歇了,谢竟睁开眼望着面前的憧憧黑暗,思绪却是一片空白。良久,一丝微不可察的呼吸的响动轻轻擦进他耳中,谢竟骤然回神,转过头,才发现床那一侧仰躺着一个人,左膝屈起,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谢竟保持了回头的姿势片刻,陆令从却像是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也没有回望他。夜色中看不见眼睛,但谢竟很清楚他醒着。
上一篇:厨子他非要皇帝考科举
下一篇:阉臣当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