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谢竟也算熟识,因着昭王府与谢家的关系,和谢浚相交甚笃,并其他几个吴家、林家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俱是好友,那些年总带着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叫哥哥的陆书青一道玩。
而他的同胞姐姐——如果谢竟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几乎已到了要与谢浚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还没来得及,谢家便遭了祸。虽未株连九族,但与谢府本家或旁支有姻亲的氏族几乎都被殃及,程度有深有浅,如他嫂子的娘家吴兴姚氏便是首当其冲。李家审时度势,自然不敢提半句这原本已在酝酿中的儿女姻缘。
不过也没有再提的必要了。谢浚已不在了。
临到底层要踏出大门时,谢竟一抚掌,告了声罪,说忘了事得上去一趟,让其余几人先行,不必管他。好事者问他忘了什么要紧事,谢竟也不避讳,勾唇笑了笑,道瞧席间那个弹箜篌的孩子惹眼得紧,总没有到嘴边再让跑了的道理,要回去仔细问问名姓来处。
几人便心照不宣笑一回,撇开他,前呼后拥各自上车马去。谢竟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被错杂人影挡住,没有让等在对街的谢府车夫看到,退了两步,慢悠悠地又晃回楼上去。
只不过他没有回到席中,而是多上了两层,在顶楼入口处站定。
隔着一道珠帘一副纱屏两爿幔帐,坐在内侧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隐约见到一个轮廓,略显疑惑地出声:“……崔二小姐?”
谢竟闻声失笑,清清爽爽应道:“不是崔二小姐,是谢二小姐。”
里面的人滞了一下,须臾也笑了,道:“既如此要劳谢二小姐外间入座了,毕竟你未嫁我未娶,守着大防,不便照面。
说话间谢竟已然拨开幔帐施施然走了进来,就看到陆令从正斜靠在坐榻上,见他近前,便直起身子腾出些地方给他让开,又道:
“我晓得你今日在楼下有应酬,可没料到你会上来。”
谢竟不客气地把靴子一蹬缩上了榻,四顾没找见靠枕,唯一一个软垫被陆令从倚着,便索性直接倒下身来,枕在陆令从的大腿上。
他边调整舒适的姿态边道:“崔夫人告诉我是有关羽林军中的人事调动,要借此机会同你通个气。”
崔淑世领皇帝命,为昭王婚事张罗,两边都不得不来,又兼确实是有正事要说,便择了此日此地,带着同族闺秀来与陆令从“相看”,因此才设了这重重屏障,正儿八经守的是这一出男女大防。
“据说要给你作的媒是她娘家侄女,想来就是这位崔二小姐了?这可是要娶回王府给我儿我女做后娘的,人才脾性样貌,件件须得是第一流。”
陆令从也不理他故意调侃,只笑道:“亲娘近在咫尺,人才脾性样貌,哪件不是第一流?我做什么放着眼前的不娶,去绕后娘那个弯子?倒怕是亲娘如今独身过得潇洒自在,不肯依我了。”
他的手指落在谢竟耳后的发上,顺着一绺抚下来,落在他露在领口外的一截颈肤。谢竟身上的衣裳撞得大胆颜色,秋香色的里衬罩一层淡雪青的中衣,外衫却是一水儿亮眼的钴蓝,质地半虚不实,透出内里蹙金绣的团纹,真正像一只绮丽的孔雀懒洋洋伏在他膝头上。
谢竟默默打量着这四周陈设。方才陆令从对他说“不便照面”虽是玩笑话,但十几年前,他们还没成亲、真的需要守着大防的时候,的的确确也是在此处悄悄见过的。那一次他还得到了一样“礼物”,匕首飞光。
他到今日不知道,陆令从不肯告诉他的“飞光六式”中,最后一式究竟是什么。内间的器具摆件早换了新的,瑶台也改了模样,只有人还是旧的。
“我见过萧遥了,”半晌谢竟开口,“不过你应当也已经知道了。”
陆令从“嗯”了一声,知道他能把这话说出来就是已经慢慢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便只道:“钟兆已死,传递字条的人尚在幕后,暂且不提。但王家在当年事中的角色,如今是板上钉钉了。你当时说第一步要证实,现在证了,下一步呢?”
谢竟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走神了半晌,才道:“王家这些年炙手可热,风头无两,首当其冲受创的便是江南众侨望士族。旧门阀们坐看一家独大,还轮不上管皇帝站哪一队,自家的土地产业就先被挤了又挤,心里自然憋着这一口气。”
顿了顿,他又说:“再有就是如李家、吴家这样靠经商发家的新贵,就算在朝中有人为官也是位卑言轻,大多还跟你这个眼中钉的昭王殿下交好,被士族大姓死死压了一头不说,打点关系的银子水一样送出去,却时不时还要被嘲上一嘴‘末流’。有财无势,钱权不匹,他们想要改换局面的心,是更迫切的。”
“最后也是最根底的,”他手向下指了指,“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俶实在是极聪明的,他早深知这一点,因此没有敛财敛到百姓头上,就算有,也不到激起民愤的地步。以黎民为子玩弄权术是最难把握那个度的,一旦民怨沸腾,覆的舟就不仅仅是王家,而是你大齐的江山了。”
陆令从颔首同意,又道:“旧士族、新贵和百姓还只是三颗子,想要将王氏‘围’死,尚欠一子。”
谢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极低地喃喃道:“漠北。”
陆令从静了一会儿,正准备将陆令真自请和亲的打算告知谢竟,一垂眼,却发现谢竟已经悄没声儿地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地瞧了半晌,俯身从肋下把谢竟往上抱了抱,让人贴在他怀里睡。
等了有几盏茶功夫,陆令从忽听身侧短促清脆的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地去按腰后短刀,转脸看声源处,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惊慌地捂着嘴,站在门边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两人。
陆令从迟疑片刻:“……崔二小姐?”
姑娘迟缓地点了点头,局促地避过身去,支吾说不出话。陆令从一看本来就假的事情直接被撞破更是假上加假,索性直截了当解释:
“多有冒犯,不过你也看到了……不对,你不认得他,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昭王妃,虽然被废了没名分但原来的现在的以后的昭王妃都是他,所以……”
说罢又忍不住皱眉添道:“而且我儿子都快和你一般大了,崔夫人怎么想的。”
货真价实的“崔二小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我晓得我晓得,姑母对我说了‘相看’只是幌子,今日是有正事与殿下商议。只是她让我先上楼,我没来过此地,绕迷了路进错了门,冲撞了殿下与王妃,实在失礼。”
陆令从并不相信她这套说辞,他极度怀疑根本就是崔淑世一早猜到他和谢竟要瞅准这个机会见面,故意给侄女儿指了错路,先来敲个警钟,免得等会儿彼此尴尬。
他只能示意无妨,请小姑娘先到珠帘后暂坐,心里默念崔夫人快快上来罢,无奈间忽闻怀中闷闷一声笑,就见谢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半眯着惺忪的眼,正狡黠地瞧着他乐。
陆令从正要压低了声音去叱他,谢竟却不给机会,一仰脸在他下颌处亲了一口,亲完脸一埋,又万事大吉地假寐去了。
第60章 十四.一
对于长在北国的谢竟来说,京城的夏天的确是长了一些,但总归也有过尽的一天。过了九月后他彻底不需要再去临海殿,倒不是因为身形变化渐渐明显,已经没法轻易被衣裳遮掩住,而是因为秦太医某次来王府号过脉,转头回宫直接向皇帝禀明,说昭王妃怀的十有八九是位皇孙。
谢竟没有什么“酸儿辣女”的症状,他本来不是很爱吃酸也不是很爱吃辣,他只是没想到这种事居然能靠望闻问切得知。
他问银绸,准么,银绸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差不离,其实三四个月上就能诊出来的,等到现在才说,是为了保证在向天子复命时万无一失。
这小皇孙无论嫡庶,但凡居长,身份总是金贵,如今又知是个男孩,宫里的看重自然更不比寻常。黄金有价玉无价,金宝贝一下变成了玉宝贝,未落地便成了朝野议论的焦点,料想来日出世,更难轻易走出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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