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这样做。”吕西安俯视着杜·瓦利埃的丑态,这人活像是一只肥胖的青蛙!几天前杜·瓦利埃先生还是上流社会的一位大人物,可当财富和地位从这位大人物身上被剥离之后,剩下的却是一个多么猥琐的小丑!一想到自己身上有一半可能流着来自这家伙身上的血,他就感到一阵恶心:这样的家伙,也配做吕西安·巴罗瓦的父亲?“我之前在报纸上看了一篇文章,有个贪污公款的军官吃了碎玻璃,在医院里折腾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咽了气呢。”
杜·瓦利埃先生伸向玻璃渣子的那只手像被蛇咬了一样,一下子缩了回来,这副样子更加深了吕西安对此人的鄙视,倘若这家伙真的丧心病狂,出去到处嚷嚷他和母亲的那些事情的话……那些小报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他们会怎么嘲笑他?“杂种”吕西安?“他不但不懂得经济,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弄不明白”?若是杜·瓦利埃把这些丑事拿出去卖钱呢?一个破产的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不,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吕西安可以接受自己成为全国人仇恨的靶子,却绝不愿意沦为全国民众茶余饭后的笑料——宁可让别人觉得你可憎,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可笑!他需要找个办法,让这件事就此做个了结……
“如果您真的还想给自己和您的家人留下一点荣誉的话,我建议您不妨想个办法让自己中风……或者是一把手枪也很方便,比起我,那玩意才是您的救星!”
“手……手枪?”杜·瓦利埃先生吓呆了。
“是啊,我相信您的不少同行都选择过同样的解决方式。对于一位破了产的投机商而言,鲜血能洗刷耻辱,也能挽回一点您的名声,保住自己的家人——您的那些债主在看到您的结局以后,若是再逼迫您的遗孀和孤女,会遭到舆论讨伐的。”
杜·瓦利埃先生颤抖的更厉害了,他的眼睛终于挤开了四周的肥肉,瞪得圆圆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从脸上的所有洞里涌出来,如同暴雨时候往马路上涌水的下水道口,“不,不……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我不能……不能死,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出路……”他软成了一滩泥,像是一条被扔在案板上的鱼,挣扎许久之后,终于筋疲力尽。
吕西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杜·瓦利埃先生。昨天他在向阿尔方斯求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卑躬屈膝,尊严全无吗?那时阿尔方斯看他的样子,是否就像他现在看着杜·瓦利埃先生一样呢?他又想起了刚才在马厩里看到的那匹马,多么骄傲的动物却被命运变成了一滩失去控制的烂肉!了结它是一种仁慈,他心想,而他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一件仁慈的事,虽然他也不确定这一次的对象是否值得这种仁慈。
“还能有什么出路呢?”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变得仁慈,模仿着小时候去教堂做忏悔时候那些神父的语气,“您不是想要解脱吗?难道您更想要上法庭?坐在被告席上听起诉人宣读公诉书,把您贬得一钱不值?被记者们在报纸上骂作流氓和诈骗犯?您花了不少钱为您创造的这个姓氏增光添彩,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把它再扔进臭水沟里去?”
杜·瓦利埃先生呆呆地看着吕西安,这个人的脑子已经彻底被搅糊涂了。看到对方这副样子,吕西安决心趁热打铁,“看在您之前帮过我的份上,我会照顾好您的妻子和女儿们,等到您的财产被清算完毕以后,我会给她们提供必要的物质支持——足以让您的妻子养老,也足以让您的女儿养大您的外孙。”虽然那孩子头上顶着杜·瓦利埃先生最痛恨的女婿的姓氏,但这应当也会对他的在天之灵有所安慰的。
杜·瓦利埃先生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他勉强用手撑着地,让自己坐直在地板上,“手枪……可是,我没有手枪。”他像个发高烧的人一样发抖着,从牙床上传来上下牙齿打战时候所发出的摩擦声。
“这个您不用担心。”吕西安感到如释重负,他将杜·瓦利埃先生留在原地,重新返回了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来他昨天刚放进去的一把美国史密斯-韦森公司生产的左轮手枪——这是昨天阿尔方斯离开之后他让仆人去附近的一家五金店买的,用来在危险的时候当作防身的最后武器。他将手枪拿起来,用指尖感受着胡桃木手枪柄的硬度。
吕西安从子弹盒里掏出几颗子弹,在将子弹装进转轮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把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亲手交给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对着吕西安自己放上一枪呢?还是把枪和子弹分开交给杜·瓦利埃先生,让他出门之后再自己装弹吧。
当吕西安回到客厅时,大受刺激的杜·瓦利埃先生已经基本上陷入了瘫痪状态。吕西安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做的有些过分了:他已经为自己童年的不幸报复了杜·瓦利埃先生,这种报仇是否已经报够了呢?仇恨正在平息,而怜悯之意正在心中升起,他感到举棋不定——或许应当让一切到此为止?
不,不行,吕西安咬了咬牙,他已经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吃了足够多的苦头了。若是杜·瓦利埃日后打算用这些丑事来敲诈,那么他不就是作茧自缚了吗?破了产的投机商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是靠着这些丑事能敲来几十万法郎,恐怕杜·瓦利埃也不会多么看重这点聊胜于无的“父子之情”吧?吕西安下定了决心,他决定遵循阿尔方斯的好榜样: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若是要做就一定要做到底。
吕西安一只手拿着手枪,一只手拿着几颗子弹,他将两只手伸到杜·瓦利埃先生面前,“您应当会用这个吧?”
杜·瓦利埃先生的目光从吕西安的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他像个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呜咽了一声,往后缩了缩。显然,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勇气又消退了一些。
吕西安蹲下来,让自己的目光和杜·瓦利埃先生平齐,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了这位可能的生身父亲的脸,看到了那一块块肥肉之间如同荷兰密密麻麻的运河网一样的皱纹。
“有时在一个家庭里,某一个成员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瘟疫,”他拉起杜·瓦利埃先生的一只手,将手枪和子弹塞进了那只汗湿的手掌当中,“您应当见了不少的例子——某人家的儿子拖累的父母晚年不幸……或是某位父亲断送了自己儿女的声名,毁了他们的前程,也毁了自己的姓氏。”
“其实归根结底:与其过潦倒的生活,岂不是一了百了更痛快些吗?”吕西安像是试图迷惑浮士德博士的魔鬼,声音轻柔,循循善诱,“您这十几年来享受了这么多,难道现在要回过头来过破产者的贫困日子?您的那些嗜好,那些享受,以后再也享用不到……而那些过去能使您感到满足的快乐,如今应当对您而言都是索然无味了吧?在这世上,金钱就是我们作为‘文明人’用来遮体的衣物,您现在没有了钱,将来会落得什么下场?您已经是个老人啦,没有财产,名声扫地,变成社会上的一堆垃圾……您说说,这样是不是不上算呢?”
杜·瓦利埃先生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枪弹,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除了几声含糊的“哼哼”以外,他什么也发不出来了。吕西安看得出来,面前的这个人已经绝望了,他的精神已经被压垮,再也鼓不起勇气来面对吕西安所描绘的这种未来了。
吕西安拉着杜·瓦利埃先生的胳膊,强迫对方站了起来,“您是个龙骑兵,拿出点当年的气度来!”他拍着杜·瓦利埃先生的肩膀,“您会做正确的事情的,我相信您。”
最后的这句话的确起了效果,大颗的眼泪从杜·瓦利埃先生的眼睛里朝外涌着,投机商直起了身子,找回了一些当年那个龙骑兵的样子,“是的……是的,我会做正确的事情的,我的孩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不该……不该让你为难。”在吕西安的印象里,这似乎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对他用“你”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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