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确定这不是女子中学的校服吗?”吕西安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怀疑地问道,上一次穿这样长的罩衫,还是他小时候参加教会的唱诗班的时候。
“设计这身衣服的人审美有些奇怪,可能是受到了教会学校的影响。”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换上了一身灰色的裤子和外套,这些衣服的剪裁也并不算合身,表面也起了些风毛。这一身衣服穿在外交部国务秘书身上未免显得奇怪,可若是穿在某个保险经纪人或是办公室的职员身上就十分合适了。
“为什么您穿的衣服就这么正常?”吕西安不满地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
“您不是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吗?”
“我不想被别人看见,可也不想装成中学生出门。”吕西安翻了个白眼,“再说我们走在一起,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伸手帮吕西安抚平罩衫上的褶皱,“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冒充父子。”
“您可真不要脸。”吕西安在伯爵的那只手上用力拍了一下,“如果您要当我的父亲,至少您得把头发染白了。”
“那就说我是您的哥哥吧。”德·拉罗舍尔伯爵想了想,说道,“我是个巴黎市政府的职员,而您是我在外省上中学的弟弟,放暑假来我这里过几个月,怎么样?”
“您确定吗?现在才五月份。”吕西安无语地看着对方。
“那就说您想要转学来巴黎,对,就这样。”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对吕西安的造型感到满意了,“不过我猜也没有人会问到这些。”
他戴上一顶呢帽,“走吧,我亲爱的弟弟。”
吕西安按捺住羞耻心,跟在伯爵后面下了楼,为了不让看门人看见,他们从通向背街的后门出了公寓,在巷子口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车一来吕西安就火急火燎地钻进了车厢。
雨依旧在下着,但由于下午太阳从云层之间露头过一段时间,这天晚上倒是非常温暖。他们在全景街的街口下了车,当吕西安下车时,德·拉罗舍尔伯爵一直扶着他的胳膊,以免他因为脚踩到罩衫的下摆而摔倒在地上的水洼里。
“我上中学时经常偷跑来这里。”德·拉罗舍尔伯爵向吕西安介绍道。
这条街道并不算宽阔,甚至只能勉强让两辆马车并排行驶,可却是一条极其热闹的商业街。街上的每一家店铺的门口都挂着明亮的霓虹灯,让站在街对面的人也能看清楚挂在门上的招牌,一些商家甚至把煤气灯的灯罩做成了灯笼和扇子的形状以吸引来往行人的眼球。每一家商店的门口都撑起了挡雨的天棚,大约一刻钟之前,这一带下了一阵短促的阵雨,这骤然的雨水把周围的行人都赶到了这里,此刻整条街都人头攒动,人们只能在店铺之间缓慢地挪动身子。
德·拉罗舍尔伯爵紧紧牵着吕西安的手,样子倒真像是一个害怕弟弟被人流冲散的好哥哥,他们顺着人流,缓慢地从五光十色的橱窗前走过。透过镜子般闪亮的玻璃橱窗,吕西安看到珠宝店的首饰,时装店的衣服,颜色鲜亮的丝绸,以及玻璃上反射出的一张张光怪陆离的人脸,这些脸来自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无数人,每个人的脸都被煤气灯的光线照成一种单调的灰白色。
湿热的空气聚集在街道上,形成一丝淡淡的雾气,同样因为煤气灯的光线而闪着光,就好像是有人在空气中撒上了一把金粉。吕西安看到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唇在动,但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川流不息的脚步声,那是无数的鞋底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面所发出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煤气燃烧后的味道,但每一家商店门口都带上了一点独特的气味:皮革店店门打开时候冒出来的皮革臭气,甜品店里散发出的巧克力和香草的味道,以及化妆品店里甜腻腻的香粉气味。每家店的店员都和善地看着他,他们果真把他当成了一个第一次来见世面的孩子,让他有些难为情地将视线朝上方挪去,仿佛他突然对店铺二楼的那些窗户产生了兴趣一般。
“您有什么要买的吗?”当人们终于可以勉强互相对话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凑到吕西安的耳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吕西安摇了摇头。
德·拉罗舍尔伯爵站在原地想了想,当后面的人开始发出不满的鼻音时,他重新拉起吕西安的手,朝前面接着走了几十米的距离后,往右边一转,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比街上显得清静了许多,在距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家两层的杂货店,店门口摆着五颜六色的商品。两个木制的人体模特摆在入口处,像是在迎宾似的,它们的笑脸在有些发绿的灯光下看起来颇为诡异。
“我们上中学时常来这家店,”德·拉罗舍尔伯爵显得有些怀念,“这家店里总有些新奇玩意……至少十年前是这样。”
他推开玻璃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些零碎的货品,包括一些毛织的袜子和围巾,搭在一起的一堆丝袜,花花绿绿的雨伞,还有各式各样的布料和羊毛,裁成长条的灰鼠皮和兔子皮,捆在一起的彩色花边,诸如此类。一些绸子和皮草被挂在天花板上,当伯爵推开门时,涌进来的风让它们像旗子似的在头顶上飘舞起来。
在这一堆杂货中间,坐着几个打瞌睡的店员,听到客人进来,他们只是睁开眼睛,点点头,就权作是打招呼了。
在商店的更深处,他们看到了成衣,家具,甚至还有一整套不同大小的马鞍,上面已经积上了一层尘土,吕西安猜想或许德·拉罗舍尔伯爵上中学时,这玩意就已经摆在此处了。
商店的一角有几排放文具和小工艺品的货架,这里勾起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不少回忆,他告诉吕西安,中学时候他至少在这些东西上花了一两千法郎。
伯爵在货架上上下搜索了一番,选中了一个玻璃球的镇纸,镇纸里面装着水,一条小小的金鱼正在里面绕着几根水草转圈。
“您送了我一个镇纸,我也送您一个吧。”他把玻璃球递给吕西安,“作为给我的好弟弟的奖励……奖励他考了全校第一名。”
吕西安不用转头就知道店员们的目光都被引到了这个方向,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挖一个洞跳下去,然后再亲手把自己埋起来。而当他们付账的时候,那位店员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夸赞他的“弟弟”时,这种羞耻的感觉增加了一倍不止。
“谢谢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笑盈盈地从店员手里接过包好的玻璃镇纸,“他可是我们全家的小宝贝。”
“我觉得我下午给您写信是犯了个大错。”当他们重新走出商店时,吕西安咬牙切齿地说。
与他完全相反,德·拉罗舍尔伯爵心情大好,吕西安甚至怀疑这家伙若不是之前几十年一板一眼惯了,此刻恐怕要在人行道上吹起口哨来了,“您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哪里吃晚饭?”
“我本来打算去布雷盖饭店,”吕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看了看伯爵,“但我觉得他们恐怕不会让我们进去。”
“而且即便进去了,我们也可能遇到熟人。”伯爵补充道,“若是另一位议员看到您打扮成中学生……”
“那就说定了,我们不去那里。”吕西安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最后去了勒佩尔蒂埃街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挤满了人,此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咖啡馆重新将桌椅摆在了室外,一排排桌椅甚至延伸到人行道上。客人们就坐在这些小圆桌旁,在刺眼的灯光下吃喝,而不远处的下水道口正向外冒出令人一言难尽的味道。
侍者带着他们来到了这样的一张桌子旁边,吕西安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椅子上未干的水渍,周围的臭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让他想打喷嚏,滚滚的车轮声也吵得他有些头疼,“有没有清净些的地方?”
侍者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的穿着,“我们有包间,但是要贵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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