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欢看内阁聚在一起。”夏尔翘起二郎腿,点燃了一根香烟叼在嘴角,与阿尔方斯常抽的哈瓦那雪茄不同,那是一支优雅的细香烟,更像是女士们会抽的那种,“你们表面上互相称兄道弟,实际上就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布谷鸟,盘算着要怎么把对方从这个窝里面挤出去。”
“做这一行免不了要同蠢蛋和讨厌鬼打交道。”吕西安不耐烦地说,“更不要提选举了,您要和那些粗俗无聊的选民握手握到手腕拉伤,还要看着他们的蠢脸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说实话,我觉得所谓的选举简直是对政治家和民众双方的折磨,这就像让一群疯子来选择精神病院的院长,对大家都没好处。”
“这是不是有点愤世嫉俗啦?”
“您不是打算在下次选举参选议员吗?我真好奇您经历过一次之后会不会改变看法。”吕西安翻了个白眼,“‘自由,平等,博爱’,都是一堆废话,听起来漂亮,印在报纸上也好看,实际上什么用都没有。”
“您心情似乎不太好,”夏尔上下打量了一番新上任的财政部长,“对于一个刚刚成为内阁第二或者第三号人物的幸运儿,这可是不太合理啊。”
“您觉得这是一份好工作吗?我很愿意马上把这个位置让给您。”
夏尔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他往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将香烟从嘴边拿下来,冲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是啊,的确有事情没告诉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也晚了,吕西安心里升起一股恶意,他想起夏尔主动要求和他一起来财政部的场景,他以为这是一次提升,却忘记了在政治场上,毒药永远是包裹在一层糖衣里送到面前的。
“我们到了办公室再谈。”吕西安谨慎地说,夏尔点了点头。
财政部大楼位于距离卢浮宫的一侧翼楼,在1871年,巴黎公社烧毁杜伊勒里宫时,火势也蔓延到了这座建筑,如今的大楼是共和国在原址上修缮的。在君主制时代,这座大楼就位于皇宫的边上,这在所有的部门当中是独一无二的。
早在千年前的法兰克王国时期,财政总管就是整个政府当中最重要的职务之一,上千年来,无数知名人物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名留青史,或者遗臭万年:亨利四世的财政大臣苏利公爵协助这位波旁王朝的开国之君稳定了国家的经济,让法兰西从三十年之久的宗教战争当中恢复,而他本人的名字也被用来命名卢浮宫的一个庭院;1653年担任这个职务的尼古拉斯·富凯通过权势为自己积攒了万贯家财,他建造的沃子爵城堡令路易十四国王都感到嫉妒,最终为他在巴士底狱安排了一个床位,而建造这座城堡的设计师也被国王雇佣来设计举世无双的凡尔赛宫。
在富凯之后接替这个职务的是天才的科尔贝尔,他勤奋的工作让法兰西的国势达到高峰,没有他提供的金钱和资源,太阳王那些名震千秋的武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臭名昭著的苏格兰人约翰·劳在1720年短暂的五个月里担任过这个职务,这是他一生事业的高峰——他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魔术得到了摄政奥尔良公爵的青睐,暂时缓解了法兰西的财政问题,然而当密西西比公司的泡沫破灭之时,他建立的银行连同法兰西的经济也一起土崩瓦解了;六十年后的瑞士银行家内克尔同样受到路易十六国王的指派处理财政问题,1789年,正是他向国王建议召开三级会议,当这场会议失控之后,国王于1789年7月11日解除了他的职务,这直接导致了大革命的爆发。
在大革命的年代,连续数位财政部长都在断头台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下一位长期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拿破仑皇帝的财政大臣马丁-米歇尔-查理·戈丹,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五年,法兰西银行就是由他创立的;1830年担任这一职务的则是著名的银行家拉菲特先生,他是七月王朝建立的最大支持者之一,作为回报,路易·菲利普国王让他掌管财政,甚至还让他组建了一届内阁;拿破仑三世皇帝则任用他的宠臣欧仁·鲁埃担任这个职务,在第二帝国的最后时期,这位大人是国内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最有权势的人物。
如今,吕西安·巴罗瓦成为了这座建筑的最新主人——从1870年9月4日第三共和国建立算起,已经有过二十二任的财政部长,而他是第二十三位。当卢浮宫的巨大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吕西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恐惧的想法:第三共和国还会有第二十四任财政部长吗?
马车在卢浮宫右侧的黎塞留庭院前停下,吕西安看到部里的公务员们正在建筑的入口处排队迎接这座建筑的最新主人,而他们之后也会像今天一样迎接他的继任者。部长们来来去去,这些公仆们则安如泰山,所以谁又能断言这座大楼的主人究竟是谁呢?位高者可未必权重,真正的权力有时候恰恰是隐藏在阴影当中的。
“下午好,部长阁下。”吕西安打开车门时,走上前来迎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他朝吕西安伸出干瘦的手,脸上带着假笑,仿佛那张脸是蜡做的一般,“我是本部的常任秘书长尼古拉斯·勒梅尔,请允许我代表全体职员恭贺您荣升新职。”
“谢谢您,勒梅尔先生。”吕西安矜持地握了握那只蜡黄色的小手,然后是那些职员们,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一群面无表情的人偶。他耐着性子和每一个人握手,朝他们露出笑容,就像是在他参加过的那些竞选集会上向选民致意。
握了不知道多少次手之后,他终于被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豪华的厅堂,一面墙上的三个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杜伊勒里花园,如果部长有兴趣朝外看,那么他抬起眼睛就能看到花园当中橡树的绿色冠冕。屋子里的家具之前全都是属于王室的,写字台上的扶手椅靠背上印着旧王朝的鸢尾花纹章,以及一个象征着路易十四国王的太阳纹饰。淡淡的木头香气混杂着公文纸张和印刷油墨的味道,这正是政府部门大楼里常见的气味——有人曾经把它形容为权力的气味。
“现在,如果阁下乐意的话,”勒梅尔先生说,“或许我们可以简单地交接一下部里的工作?另外我们可以规划一下您的工作安排,例如说您要制定的财政政策?”
“明天吧,”吕西安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杜布瓦先生单独谈谈。”
“啊,当然,我们就是为您服务的,部长先生。”勒梅尔先生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但如果是和本部门的公务有关的事宜,或许我可以留下,您知道的,提供一些建议,毕竟二位刚刚上任,对本部门的事情还不是那么熟悉——”
“是一点私事,”吕西安打断了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今天有点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公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小矮子脸上的笑容还维持着,但显然僵硬了不少,都有些滑稽了,“如果二位有任何需求,我随时愿意为你们效劳。”
“您为什么把他赶走?”当勒梅尔先生离开之后,夏尔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如果您要制定什么政策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帮忙看看呢?这些部里的职员们比政客们可是专业太多了。”
“我用不着让他来帮我制定政策,”吕西安冷笑了一声,“因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已经帮我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好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金融现代化法案》的稿子,把它沿着桌面朝夏尔滑了过去,“读读吧。”
夏尔拿起那份文件,“《金融现代化法案》?这是他要您推进的?”
吕西安点点头。
夏尔翻过封面,开始阅读,吕西安毫不意外地注意到新闻记者脸上的表情随着每一次翻页而变得越来越凝重。
终于,夏尔读到了最后一页,他将那份文件合上,重新放在桌面上,动作当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写出这份文件的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要么二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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