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西塞罗与喀提林
这一天的晚上,恐惧随着还带有油墨味道的新晚报一起,被送报员送到千家万户的门廊当中。冬日的冷雾在夜间笼罩着巴黎,读过报纸之后的市民们茫然无措地躺在床上,因为对未来的恐惧而久久不能入睡——他们引以为豪的文明和秩序,似乎在一瞬间又土崩瓦解了,过去将近二十年的歌舞升平犹如一场幻梦,当他们从睡梦中醒来时,巴黎城再次变成了那个酝酿着革命和混乱的火山,而火山口正向外冒出不祥的烟气。
在之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报纸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疯狂地互相撕咬,而整个国家的四千万民众,也自发地加入了两个不同的阵营。无数的家庭被撕成两半,原本亲密友爱的亲戚和朋友,如今却要成为世世代代的仇人,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吕西安·巴罗瓦,按照左派议员们的看法,如果内战最终爆发,吕西安·巴罗瓦就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之后的几天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没有上吕西安的门,于是这座宅邸连同它的主人,又一起落入了阿尔方斯的掌控当中。对于吕西安的种种做法,阿尔方斯不但未加指摘,反倒是赞赏不已,吕西安甚至怀疑,即便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公然开枪杀人,阿尔方斯恐怕也会鼓掌赞同的。有一天晚上在晚餐桌上,吕西安甚至心血来潮地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方斯,引来了对方的一阵大笑。
“这取决于您的目的了,若是您这样做是深思熟虑的行为,是为了排除一个用其他手段难以排除的障碍,那么我就百分之百地支持您。”阿尔方斯撇了撇嘴,“但若是您只是出于情感上的一时激愤,那么我就要说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您还真是与常人不同,通常情况下,人们更能理解激情犯罪,而您却支持蓄意的谋杀。”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人类能够成为这世界的主宰者,不就是因为我们能够用理智驾驭激情吗?若是让激情主导自己的行动,那么这个人和黑猩猩又有什么区别呢?”阿尔方斯喝了一口酒,“我们举个例子吧,一个男子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外人通奸,按照社会上名誉的做法,他需要向对方提起决斗,两个人到郊外的一处空地上,隔二十五码互相朝对方开一枪——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命运来裁决,而他本身明明算是占理的一方,却也要和那个损害他的人冒同样的风险。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例如花上几千法郎就可以雇一个在北非服役过的老兵,让他朝着那个仇敌的后背放冷枪,这样难道不是稳妥多了吗?”
“但那样是不名誉的行为。”吕西安反驳道。
“不名誉的活着总强过光荣的去死。”阿尔方斯说话时候用的是一种缓慢的,被刻意拉长的声调,“啊,当然,如果是我们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话,他可能会更愿意光荣的去死,毕竟他可是上等人嘛,贵族和我这样的犹太投机商当然是不同的。”
“您提起他做什么?”吕西安有些不自在的在椅子上动了动,“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您有一天必须要做出选择,”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是要和我一起不名誉的活着,还是和他一起光荣的去死——我估计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所以您还是有空就想想这个问题吧——用您的理智去权衡,而不是用激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追问道,然而阿尔方斯只是微笑以对。这一天晚上吕西安又问了他几次,但阿尔方斯似乎打定了主意,到头来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吕西安躺在床上,因为阿尔方斯的这句话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猜想阿尔方斯或许是闻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这些从事金融业的家伙都长着一副狗鼻子,但他已经尝试过去问阿尔方斯,再问几次对方也只会搪塞过去。如果布朗热将军这艘大船沉没,吕西安毫不怀疑阿尔方斯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救生艇,他或许会给吕西安在这艘救生艇上留一个位置,但他恐怕绝对不会让德·拉罗舍尔伯爵也登上这艘小船的。因此吕西安要么抛弃掉伯爵,要么就跳进水里和伯爵一起淹死,如果他选择了后者,阿尔方斯绝对会立即划船扬长而去的。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看了当天的几份报纸,吃了午餐,就吩咐仆人套车送他去波旁宫的议会大厅,这是《巴黎信使报》编辑部被捣毁之后,议会召开的第一次日常会议,因此他不能够如大多数时候那样请假,必须亲自到场参会。
当他步入议会大厅时,他注意到了左派议员们那混杂着警惕和冷淡的眼神,而站在布朗热将军一边的议员们在和他打招呼时也显得有些迟疑。这一场风暴把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议员们都吓破了胆——《巴黎信使报》的主编曾经参加过议员的选举,这令许多议员们产生了某种兔死狐悲之感——革命的浪潮在巴黎的街道上奔涌着,如今已经蔓延到波旁宫门外的台阶上了,如果水位继续上涨,那么一些人的鞋袜和裤脚恐怕就免不了要被弄湿了。
到了举行会议的时间,议长拿起面前的锤子,轻轻敲了敲,“现在开会。”
众议院的秘书拿起上次会议的会议记录开始大声宣读起来,然而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人都在公然或是悄悄地打量着坐在会议厅右侧席位上的吕西安·巴罗瓦,这个年轻人正姿态懒散地靠在深红色的天鹅绒扶手椅上,用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地打一个哈欠,仿佛对可能迎来的质问毫不在意。黯淡的光线被云层削弱了一遍之后,终于穿过大厅的玻璃穹顶,照在会场当中,然而这样的光线并不能给整个场面增添一丝暖意,反倒让阴沉的气氛更加浓郁了,这场会议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葬礼,而放在棺材里准备被埋葬的,正是第三共和国本身。
秘书读完了上次会议的会议记录,又开始宣读本次会议的出席记录。通常情况下,每次会议都有两位数的议员向主席请假,其原因无所不有,但人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想要逃脱议程当中无聊的部分,而且几乎每一位议员都请过这样的假。
但今天的请假名单十分简短,只有两位议员缺席:一位已经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神父已经去给他举行了三次临终涂油礼,但他还是挣扎着不愿咽气,让那些等着竞争他留下的议会席位的秃鹫们等的实在是焦急;另一位则牵扯到了近来一桩轰动的桃色新闻当中——这位议员的妻子和家里的波兰马夫一起私奔,还给报社寄了一封信,声明自己的丈夫在一些夫妻间的亲密事情上“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位议员如今沦为了全国的笑柄,自然不愿意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除了这两位以外,所有的议员全都到齐了,就连那些已经为圣诞节假期提前返回老家的议员们,也专程乘火车回到巴黎,参加这一场有可能是第三共和国历史上最为关键的议会会议。
“诸位,”议长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议程表,“下面请按照登记的顺序进行发言,首先请来自巴黎第十八选区的议员克列蒙梭先生!”
吕西安看着克列蒙梭走上演讲台,他慢腾腾地挪动着那发胖的身躯,标志性的大胡子像野鸡的翎毛一般,在空中一摆一摆的。他的整个身体紧绷的像一根弹簧,连西装的褶皱都被拉平了。
“‘老虎’亲自出洞了。”身旁的杜·瓦利埃先生凑到吕西安的耳边,低声打趣道。
克列蒙梭站在讲台上,先向秘书要了一杯水,顶着右派议员们不耐烦的眼神慢腾腾地将水喝完,才开始发言。
“我尊敬的议员同僚们,”克列蒙梭脸上带着一副沉痛的表情,仿佛他真的是在一场葬礼上致悼词似的,“自从这个共和国建立算起,已经过了十八年了。换句话来说,上一次有一位独裁者统治法兰西,用镣铐和口塞让这个民族噤声,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事了。”
“十八年在历史书上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笔,可在现实生活中,十八年就是一代人的时光,那些在过去那个黑暗时代还在襁褓当中的婴儿,如今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中流砥柱——甚至有的还成为了国会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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