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四周,会议厅里的许多人都因为休息时间的到来而如蒙大赦,过去两个小时的谈判算得上是一场激烈的交锋,如今他们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一些人靠在大红丝绒的扶手椅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还有几个人趴在了桃花心木的桌子上,轻轻用指节敲着桌面。
吕西安用余光注意着德·拉罗舍尔伯爵,他看到伯爵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走向通往隔壁休息室的一扇门,于是他立即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跟在对方的后面。
休息室里设置了一个吧台,德·拉罗舍尔伯爵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到吕西安跟着他进来,他拿起一个空杯子,往里面倒上茶水。
“他们要的可真多。”吕西安接过杯子,茶水的热气缓慢地透过陶瓷,温暖着他的手指尖。
刚才的会议一开始,俄国外交大臣就提出了俄罗斯的报价:俄国愿意为法国分担来自德国的压力,作为回报,法国需要支持俄国在近东和巴尔干的“行动自由”。
德·拉罗舍尔伯爵追问他的谈判对手:俄国在近东和巴尔干需要采取何种行动的自由?俄国人的回答让他不仅皱起眉头——他们希望土耳其海峡中立化,同时废除1856年《巴黎条约》限制俄国黑海舰队不得驶出黑海的条款。俄国人已经趁普法战争的机会撕毁了黑海非军事化的协定,重建了他们的黑海舰队,如今沙皇想必是打算把这只舰队在更广阔的海域了运用一番了。
这样的举措无疑会让英国勃然大怒,法国希望拉拢俄国一道对抗德国,却不愿被俄国人拉进和英国的对抗当中,因此谈判一时间陷入僵局,双方都互相指责对方毫无诚意。
出乎吕西安的意料之外,德·拉罗舍尔伯爵倒显得并不怎么担心,“这只是他们用来抬价的伎俩罢了。”他喝了一口茶水,微微凝眉,吕西安也尝了一口茶水,茶水苦而酸涩,但味道很浓郁,就像这个国家其他的一切。
“这样的谈判只是走走样子,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条件,然后就是无意义的吵闹。”他放下茶杯,指了指门的方向,“那里面坐着双方的三十个人,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嘴巴,和一群吵吵闹闹的鹅没什么区别……您指望一群鹅能达成什么共识?真正有意义的谈判都是私下里进行的。”
吕西安又想起他和阿列克谢进行的“谈判”,那的确是足够私密的,“所以您和俄国人已经私下接触过啦?”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万一伯爵已经和俄国人达成了协定,那他和阿列克谢的交易不就告吹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午餐的时候和俄国外交大臣聊一聊。”
吕西安微微放下了心,“您知道我周末去皇村了吧?”
伯爵点了点头,“希望您在那里玩的愉快。”
“的确很愉快。”吕西安想起他和阿列克谢在叶卡捷琳娜宫花园的水池上滑冰的那个下午,周围的一切都因为他们的速度变得模糊了,寒风吹在他们的脸上,灌进他们的衣服当中,“但除了游乐以外……俄国人也给我提出了一项建议。”
“您是说那位罗斯托夫伯爵吧。”虽然阿列克谢今天上午并没有到场,但德·拉罗舍尔伯爵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他,“我告诉过您要小心这个人的。”
“我的确很小心,”吕西安告诫自己别露出异样的表情,“但他提出的建议……似乎对我们双方都很合理。”
他看了看周围,休息室里余下的几个人都凑在房间对面的角落,于是他压低声音,快速地向德·拉罗舍尔伯爵介绍了那个“法德俄三国对土耳其联合宣言”的构想。
伯爵沉默着听吕西安说完了整个计划的内容,当吕西安开始对这种沉默感到不安时,他终于听到了伯爵的回应,“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俄国人那边有谁知道吗?”
“我和罗斯托夫伯爵一起去找了皇太子。”
“皇太子?”德·拉罗舍尔伯爵重复了一遍,“这倒也不奇怪,那么沙皇已经知道了?”
“应当是知道了。”吕西安说,“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似乎这样向我暗示。”
“所以您一个人已经完成了谈判?”
吕西安愣了一下,“我并没有不尊重您的职权的意思……”
“您误会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勾了勾嘴角,“我不是介意这个,正相反,我很高兴您给我们的谈判开了一个好头,我会确保您的贡献得到应有的奖赏。”
“谢谢您。”吕西安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说了,他有些羞愧,自己竟把德·拉罗舍尔伯爵当成了那种对职权和奖励斤斤计较的心胸狭窄之人,那类人如今充斥着各个部门,只要他们认为别人所做的事情侵犯到了他们的职权范围,就会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凄厉地喊叫起来。
“另外,请您以您自己而非弗卢朗部长的名义邀请沙皇来参加明年的世界博览会吧,他们会答应的……您可以让大家认为沙皇是看在巴黎伯爵的面子上才这么做的。”
从吕西安的眼睛里来看,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一次可真是震惊到了,“我没想到您会主动替巴黎伯爵着想。”
“我是为了您,不是为了他。”吕西安鬼使神差地说道,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真恨不得用钓鱼线缝上自己的嘴巴。
他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德·拉罗舍尔伯爵,幸运的是,伯爵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冒失话而生气,吕西安甚至莫名地感觉伯爵的心情似乎也变得比刚才更好了些。
一个俄国外交官从隔壁的会议室走了出来,“先生们,我们要接着开会了。”
大家重新回到会议室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黄铜的标志牌,上面用俄语和法语写着坐在此处的官员的名字。
谈判接着进行下去,双方的官员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念着自己手里的文件,而文件的内容完全是在自说自话,这样的场景本就无聊,对于了解到这样的全员对谈毫无意义的吕西安而言,这一切就显得无聊透顶了。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个俄国官员,对方的眼神也是随着每分每秒地过去都在变得更加迷离,因此他趁人不注意,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捧在手里,做出低头阅读的样子,实际上则是闭上眼睛,开始打起盹来。
“关于土耳其的问题……”弗卢朗部长那沉浊的小舌音实在是具有催眠的功能,那声音越来越远,“1856年的《巴黎条约》,1878年的《圣斯蒂凡诺条约》和1882年的《柏林条约》都重申了土耳其的独立地位……”
弗卢朗部长的声音消失了,吕西安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前天晚上,他正跟在阿列克谢的身后,朝皇村中学走去……但这似乎又不是前天晚上,他看向周围,地上并没有积雪,而道路两旁种植的梧桐树则亭亭如盖,绿色的叶子在他们的头顶上织成碧绿的穹顶。
他们走到皇村中学的门前,大门开着,阿列克谢轻轻一推,“您先请。”他指着打开的大门,对吕西安说道。
与上次一样,他们又来到了阿列克谢的那间旧寝室里,吕西安想起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他的脸因为尴尬而越来越烫。
他转过头,想对阿列克谢说些什么,可对方的嘴唇已经突入其来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一个不容置疑的吻。
这个吻终于结束了,吕西安推着对方的胸口,让阿列克谢后退,月光照在对方的脸上,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跳都暂停了一拍:和他咫尺之遥的,竟然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
吕西安一下子惊醒了,他在椅子上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摔了下来。
他惊恐地看向四周,幸运的是他的位置比较靠边,因此并没有引来什么注意,只有坐在对面的那个俄国人被吓了一大跳。
吕西安抱歉地朝对方笑了笑,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房间实在是热的吓人。”他看向烈火熊熊的壁炉,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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