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马车,“无论如何,还是感谢您带了我一程。”说完,他不等吕西安回话,就将车门关上了。
吕西安看着克列蒙梭走上房门前的台阶,他的外套有些旧,裤腿的下摆上也沾着泥点子。他走到门前,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随即消失在了门里。
“难道他真的是个道德主义者?”吕西安在心里问自己,“我以为这样的人物在政治场上早已经像猛犸象一样灭绝了呢。”
吕西安敲了敲马车的前壁,让车夫开车,他决定找人调查一下克列蒙梭先生,看看他是否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清白。
第79章 吹哨人
为舆论所广泛关注的上塞纳省的补缺选举,于八月的中旬如期举行,观察家们原本认为共和派将在这里轻松获胜——自从1864年起,这里还没有出现过第二种投票的结果。
可当选举委员会开始清点投票箱里的选票时,计票的情况却令人大吃一惊——在所有的三十五万张选票里,超过二十万张选票被人用笔在空白处写上了布朗热将军的名字。这当然是由于所谓“勋章丑闻”的影响——丑闻爆出的时间距离选举不过一个多礼拜。无疑,这是恰到好处的一击,无论是时机还是力道都十分完美,一记大棒打得共和派措手不及。
随之而来的就是宪法危机——这种在选票的空白处写下名字的做法,虽然不合规定,但当然也是一种民意的表达,因此天然的就具有正义性。然而布朗热将军并没有报名参选,作为现役军人他也没有参选的资格,可如果将这些选票排除在外,排名第二的候选人不过拿到了三万票左右,这个数字甚至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谁都不会认为一个得票率如此之低的人可以代表本地的民众。
身在克莱蒙费朗的布朗热将军,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发表声明,感谢选民们对他的认可,但他重申他如今正在担任军职,因此只能婉拒上塞纳省人民的盛情。
将军的这番话为自己又招揽来了不少的人气,许多人认为他展现了体面和忠诚的价值观,即便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依旧忠诚于自己对军队和共和国所立下的誓言。自然而然地,巴黎的这些政客,诸如鲁维埃总理,就成了这个故事里的恶人,政治家们的声誉本就因为丑闻而备受打击,布朗热将军搞的这一手真可谓是火上浇油。
布朗热将军虽然做出了声明,可木已成舟,无论选举委员会作出何种决定,上塞纳省的选举都将作为一场笑话而载入史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种制度或是一个政权当然希望被人支持,却也免不了有人反对,但当它开始被嘲笑的时候,它就已经走到悬崖的边上了。
除了布朗热将军以外,在这场政治风暴当中得益最多的,就要数吕西安了。自从进入政界以来,他先是揭露了德·索朗维尔将军的不雅癖好,令戈布莱总理在下台前还遭到羞辱;之后又是这个“勋章丑闻”,让总统本人也大失颜面。这两次成功的政治上的定向爆破,也令他成为报界和民众关注的人物,甚至还让他获得了一个“揭露专家”的绰号。
时间到了九月,蒸烤着巴黎的灼热暑气终于散去,多雨的秋天到来了。
这一天早上,吕西安一起床,就看到窗外遮盖了天空的青灰色的云层,而雨滴正从那云层里向下滴落着。
雨天总是令人讨厌的,在吕西安还小的时候,每到雨季,布卢瓦城那座老房子的屋顶就漏的像磨坊主用来筛面粉的篦子似的。他们没有钱翻修屋顶,给屋顶上换上新的铅皮,而那旧的铅皮还是路易十八在位时候铺设的,经历了七十年的风雨,已经变得像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脸上的皮肤一般,布满了蜘蛛网形状的皱纹和裂缝。
每当那时候,吕西安就会和母亲一起,将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搬到阁楼上去,然而屋顶的每一处都在朝屋内渗透着细小的水珠,这些水珠沿着屋顶的内侧往下流,在屋顶和墙壁的拐角处聚集成更大的水珠,沿着墙壁一路流进楼板里。
于是,要不了几天,屋子里的一切就都变得潮乎乎的,有时候连墙角都能长出蘑菇来,夜里的被子又湿又冷,黏在年幼的吕西安的脚上,让他不住地发抖。
他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驱散这不愉快的记忆,随即拉铃叫仆人进来,要他把屋里所有的炉火都点上。
当吕西安坐到早餐桌前时,屋子里已经被炉火烘的温暖而又明亮,无论是墙壁还是屋顶上,都找不到一滴水珠子。
早餐吃了一半,仆人进来禀报有客人来访。“是一位女士,她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吕西安心里响起警报声,上一次这样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客人就是那位马赫迪人的代表,他给吕西安造成的麻烦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呢。
“她说自己有什么事了吗?”
“她不愿意说,”仆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那位夫人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很难说是一个好的预兆,吕西安既感到好奇,又有些不安,“那就请她去客厅等着吧。”
他很快地吃完了早餐,去到隔壁的客厅,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位坐在沙发上的女士:她大约三十岁出头,还算是颇有风韵,但嘴巴有点向外突出,因而影响了整体的美感。她有着南方人身上常见的暗色皮肤,脸蛋上泛着一点红晕,那是多血质的标志,这在普罗旺斯人或是巴斯克人当中是很普遍的。她的胸脯上挂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红宝石项链,就像是一片火焰正在她的胸前跳动着。
看到吕西安进来,她立即站起来,朝吕西安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她手里握着一块被她自己揉的皱皱巴巴的手帕,看来那位仆人说的没错,她确实有些紧张,问题是为什么呢?
“请问夫人的芳名?”吕西安朝她微微弯了弯腰,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两张沙发上。
那夫人犹豫了片刻,“您称呼我为格勒芒太太吧。”
这当然是一个假名,但并没有揭穿这谎言的必要,“那么格勒芒太太,您这样早来拜访我,是有何贵干呢?”
“我吗,先生?”格勒芒太太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微笑,这微笑让她嘴角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无形当中加重了这种凄凉,“我在巴黎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并且我敢确信,有一些敌人正躲在暗处,对我这个弱女子虎视眈眈,他们似乎觉得我掌握了他们的秘密,要让我永远闭嘴……”她的手捏那块手帕捏得更紧,青色的血管在手背的皮肤上显露出来,“报纸上称您为‘揭露专家’,您能帮助我吗?”
吕西安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女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掌握了什么秘密的人,或许她是一个有妄想症的疯子?但既然已经让她进了门,倒也不妨让她说完,“我能怎么帮助您呢?”
“我该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格勒芒太太深吸了一口气。
“我出生在土伦,十六岁那年来到了巴黎,在轻喜剧院做演员。”她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当我二十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位……朋友。”这当然就是情人的委婉说法。
“他的名字是雅可布·萨多林,我认识他是在1880年,他那时候四十六岁,在巴拿马运河公司工作,每年拿三万法郎的年俸。”格勒芒太太低下了头,“她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于是我就搬到他的家里去……为他料理一点家务。”
从格勒芒太太的样子看,她在比自己大了二十六岁的萨多林先生府上,为他料理的可不仅仅是家务,“我知道了,请您继续说吧。”
“1885年的时候他升了职,巴拿马运河公司让他成为了他们的一名代理人,负责把公司的债券和增发的股票推销给交易所里的那些证券经纪人和投机商人,再由这些人出售给那些想发财的投资者。这是一份很轻松的工作,而且油水很多——他能拿到一厘五的佣金,而且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人人都看好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这个您一定知道。”
1878年,法国与哥伦比亚政府达成了协议,租借巴拿马地峡地区九十九年,准备在这里开通一条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这项工程将把两大洋之间的航行里程缩短上万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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