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府。
季咏思蓦地一惊。
在知道皇帝突然要来城外大营时,他亦不解,但并不惊慌。
比起皇帝身边那些动辄就要换一茬的内侍,季咏思可谓圣眷常隆,还在张景芝麾下时便被尚是太子的萧岭看重,调回京中,又在萧岭登基后,成了中州军的新守将,这么多年来,凡季咏思说中州军所需,皇帝无所不应——当然也可能是皇帝根本不在意的缘故,在四个月前,一应奏折都是奉诏殿在处理。
皇帝信任他,他知道。
一来是皇帝对他有恩,皇帝觉得,因此季咏思会对自己忠心耿耿,而季咏思也的确表现出了他的忠诚,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二来,皇帝需要一个知兵的亲信来掌管中州军,而他,除了季咏思无人可用。
凡亲信,却不知兵。
而朝中最为知兵的,用兵如神,百战不败的两人,一是张景芝,远守玉鸣关,二是顾廷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是先帝留下的臣子,而非萧岭一手提拔培植的亲信。
他不相信这两个人。
他相信季咏思,也只能相信季咏思。
因此,季咏思有恃无恐。
他并不像来传信的人那么焦急,相反,他觉得皇帝此次前来,只是因为在宫中过于无趣,突发奇想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甚至,为了试探皇帝对他的宠信是否如旧,他不顾众人的反对,不令将士撤掉拒马。
然而,在皇帝发现时再凑上来,向皇帝请罪。
看看皇帝究竟能容忍他到何种地步。
然而,在看到照夜府卫的时候,季咏思原本的笃定开始慢慢动摇了。
凡照夜府出,无有不见血时。
这一支帝王亲君,就如鹰隼锋刃一般,只有皇帝动了杀心时,才会出现。
因为照夜府卫过于特殊的身份,季咏思强行按捺下怒气,拱了拱手。
尤其是,拿剑的人还是沈九皋。
照夜府卫不戴面甲,因而可以清晰地看到沈九皋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笑脸,仿佛也在为拦了季咏思的路而感到歉然,沈副使笑眯眯道:“职责所在,得罪了,还望季将军见谅。”
季咏思压抑着方才差点被沈九皋切了脑袋的怒意,虽然知道沈九皋身份特殊,但他还没全然将沈九皋放在眼里,只道:“沈副使多礼。”他有意加重了副字,提醒着沈九皋与自己的身份差距。
沈九皋挑眉,沈副使这个叫法他有很多年没听到了。
无论是在朝在野,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会叫他一声沈指挥使,而非刻意强调官职。
于是唇角笑容愈发粲然,点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陛下可在其中?我有要事,欲报陛下。”季咏思一点也不客气,说完便要上前,然而沈九皋的刀刃一点抽回的意思也无。
若非季咏思勒马够快,此刻定然撞到了刀刃上。
季咏思一日之间被这没有品级的照夜府副使驳了两次面子,面色更难看,“沈副使这是什么意思?”
“公务在身,”沈副使手指压在剑柄上,姿态散漫的像是在折花,剑猛地下落,季咏思勒马倏地退了两三步,方才被一道凌厉剑锋割过面颊的季咏思怒视沈九皋,却见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若无诏令,不得靠近陛下车驾。”
沈九皋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薄唇开阖,吐出一句含着笑意的话,“上步者,杀。”
季咏思大怒,却不敢真的去较量那把剑。
照夜府中有三位副使,一位正使,各个仗着皇帝宠信,都是做事不计较后果的疯子。
别说季咏思是硬闯违制,便是没有,惹恼了沈九皋,这个做过数年刑名的沈副使,也能找个罪名安在他脑袋上先杀后奏。
季咏思被萧岭调回京后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面色气得由红转青,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他深深地看了眼沈九皋,已为这位副使寻好了死法。
听到声响,感觉到萧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危雪向不远处眺了一眼,道:“回陛下,是季将军来了。”
萧岭在听到拒马时已然有些呆愣。
先前暴君身边的那几个内侍他不是没见过,媚上欺下、谄谀取容、自作聪明,可谓集齐了萧岭所厌烦的所有特质,然而即便是自作聪明,也是有几分小聪明在的,然而,然而他没想到,身为深受暴君宠信多年,身居高位的中州守将季咏思,居然能蠢成这个德行。
你在是做什么?
试探我,还是在向我示威?
季咏思仿佛根本不明白,他现在的种种威势,并非因他战功赫赫,声名在外,而是因为,他是皇帝亲信。
他的荣宠、他的权势、他的性命,都是皇帝给予,并且可以随意收回。
萧岭道:“他独自来的?”
危雪道;“还有五位将官。”
萧岭端起热腾腾的杏仁茶暖手,随口道:“既然来了六个人,那便继续向前走。”
危雪一愣。
没了?
没有惩治?
陛下何时脾气好成了这样?还是说,季咏思当真对陛下而言重要得无可替代?
“到了营门口时,让季咏思和那五个将官把拒马移开,”萧岭喝了一口,觉得吸入了几口冷风的嗓子舒服了不少,“人可够一次将拒马移开吗?若是不够,就多移几次。”
危雪颔首道:“是,臣明白。”他余光瞥了眼远处不知道在和沈九皋说什么的季咏思,“陛下,可要季将军过来?”
萧岭淡淡道:“不必,等下便见了,叫他先去挪拒马。”
危雪领命而去。
季咏思先放拒马,又装模作样地过来状要请罪,实则便是试探皇帝。
可皇帝并没有加罪于他,只是让他过去将拒马移开,轻飘飘地给了个耳光做教训。
但再轻,也是耳光。
若是这位季将军能幡然醒悟,现在也不是没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危雪没有猜错,这是皇帝对于季咏思最后的提醒。
毕竟是从前的宠臣,又为官多年,表面上从未有过大错,危雪想,陛下或许也不能落个鸟尽弓藏的凉薄名声。
危雪在面色不虞的季咏思面前停下,唤道:“季将军。”
季咏思看见陛下那有人过来原本眼前一亮,看到来人是谁时刚稍微好了一点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怎么是危雪?
他皱着眉,不太耐烦地问道:“危统领,陛下可要见我?”
危雪毫无情绪地传达着皇帝的命令,“季将军,陛下知道了拒马之事,请将军带着几位将官将拒马移开,便于入内。”
季咏思初闻皇帝诏令时先是怔然须臾,而后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什么?!”
他断然没想到皇帝竟会这般处事,他猜测过数种皇帝的反应,唯独没有不见他,还令他将拒马移开这一种。
半点颜面也没给他!
季咏思只觉得脸上发烫,尤其在接触到沈九皋看热闹似的视线之后,更是一阵辣辣的痛楚,他正要开口,身后同行而来的将官低声劝道:“将军,何必如此。”
同行人中已有人察觉到了不对。
“请季将军与几位将官移开拒马,陛下说,若是一次移不开,多移几次也可,请将军立刻就去,莫要耽误。”危雪道。
季咏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臣领命!”
策马而去。
危雪与沈九皋二马并行,沈九皋啧啧,问危雪:“危统领,秋寒风冷,人易着凉,你说这季将军是不是着凉了,发烧烧坏了脑子?”
危雪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听到沈九皋说什么,然而唇角的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笑意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觉得,恐怕不是烧坏了脑子,而是烧胀了胆子。
沈九皋看不上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低声道:“危雪,你方才的话说得可半点没为季咏思遮掩。”
危雪义正词严,平静回答:“照实罢了。”
危雪这个禁军统领与照夜府正使、副使、兵部尚书还有季咏思,勉强能算同僚,年末述职时也都在一天,季咏思张狂,曾经在述职结束后在城中纵马,被危雪拿绊马索拦过一次,差点摔断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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