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
书中暴君对上朝这事可谓深恶痛绝,他睡的太晚,天熹微时方歇下,刚睡下没一个时辰就得被唤起来更衣束发,穿过大半皇宫去英元宫看一堆人在朝堂上阴阳怪气明争暗斗,他实在不耐又厌烦,遂不上朝,一切通过内司监与外朝联系,发布政令。
让皇帝一年上一次朝,是众臣在妥协中做出的最大斗争。
暴君是一年都不想上一次朝的,架不住有人一直撞英元宫的柱子,最后还是许玑委婉地提了一句这样下去修缮打扫英元宫亦是一笔不小开销,倘无这笔开销,将银钱拨到修归鹤园,或许园子能更快修好。
当然,在暴君死前,归鹤园仍旧没修好。
工部尚书宁明德上步,“臣有本要奏。”
许玑看了眼皇帝,确认过皇帝的意思后才道:“讲。”
萧岭对于这些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纸张上,第一次将人名对上人脸,百官志中说工部侍郎身高八尺,身量细长,因为体态过于消瘦,在朝中有宁竹之名——倒不是说此人有竹之气节,而是瘦的像一节枯竹竿。
萧岭第一次在百官志上看到这段描述时委实为撰写人的刻薄戏谑一哂。
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宁明德道:“陛下,归鹤园在臣等督促之下业已成型,其中碧霄、长定、长秋、永寿等十六宫均修缮齐整,只待匠人描金,”他说完,有意一顿,显然在等待皇帝赞一句做的好,然而冕旒下一动不动,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在这位皇帝陛下手下做官,心态好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环,他自然地说了下去,“只是原本定在下月初一就能到京的奇石最快明年也到不得,请陛下示下,可要令从别地另选?”
旒上珠玉轻撞,发出响声。
皇帝动了。
宁明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仿佛九重天上的人在今日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为何明年也到不得?”
萧岭语气淡淡,无有兴师问罪之意,宁明德心略微放松了些,觉得今日陛下心情实在太好,好到不仅没有因为工期延误而发怒,反而问起了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奇石多从洪阳、德陵、漳扶等西南六郡中所出,眼下水路陆路皆难行,奇石又拙重,恐路上不当,损伤奇石反而不美,故臣以为,不妨先从北地另选。”
果然与南地水患相关!
宁明德虽未提一字水患,然而能让南地水路陆路皆难行的,又是这样多雨的季节,必是水患无疑!
皇帝没有说是,没有说不是,宁明德只当皇帝默认,继续道:“只是从北地另选,不同先前订下的直接运来便可,另选则再耗物力。”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户部尚书耿怀安,户部尚书道:“群臣百姓皆以陛下之乐为乐,归鹤园修好,陛下龙心大悦,群臣百姓亦觉开怀,臣等并无异议。”
户部管钱,连户部尚书都没有异议,事情至此,如往常,便已说完了。
连半点阻力都没有。
萧岭望向一言不发的满朝官员,若有所思。
宁明德等待着高位上的人说上一句准,然而就在下一息,突有人踏出人群,跪俯在地,“臣亦有本奏!”
宁明德与耿怀安同时偏头,见靠近殿外处跪着一着青色官服的官员,远远的看不清人面。
看站位,仿佛是,户部的官。
各部堂官的事还没说完,竟有个小官来插话,插的还是自己部堂的话,耿怀安面色微沉,颇有几分觉得自己御下不严叫人看了笑话的恼怒。
礼部尚书凤祈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耿怀安,耿大人平日最重威严,在部中惯是说一不二的,今日却被本部的郎中打了脸。
因为隔的太远,耿怀安虽想低声怒斥,奈何他开口了,只能让附近的六部长官看个乐子,那没眼色的小官定然是看不见的。
萧岭原本沉下去的精神微震。
传令的太监得许玑令,朝那人道:“陛下有命,令你上前回话!”
英元宫实在太大,可容纳千人之数,只有在大朝会时才用得着,晋律明言在京正六品以上方可参与朝会,上朝时,也就是各部长官与重臣能与皇帝说上几句话,那人着青,站得又太远,显然官阶不高,估计堪堪擦了五品的边。
那青色袍服的官员大步上前,至玉阶下下拜,得应允后方起身,仰面看皇帝,却没有直接与帝王对视,“臣有本奏,臣想问,南地水患严重,不知朝廷何日可拨款赈灾?”
离得这样近,他们才看清,那青色袍服的小官是个年轻人,年轻的在这些重臣之中,几乎到了稚气的程度。
因为站的太远官阶太低,无人迎奉,天忽降大雨,他袍服下拜还都是湿的。
站在最前,却一直非常安静的丞相向那官员递去了一道目光,但不过一息,便收了回来。
一个年轻的、稚嫩的、形容近乎狼狈的小官。
敢在这时候开口,他看起来并不是什么胆色外露的人,样貌文秀至极,是个很符合人想象的书生样子。
冕旒轻撞,皇帝动了。
那青衣官员心口狂跳,他不是不害怕,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声名,然而天灾惨烈,所到之处唯能用民不聊生来形容,他既然食朝廷的俸禄,当分朝廷的忧患。
哪怕,皇帝可能并不需要。
“继续讲。”
那皇帝的声音响起。
那官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此次水患,波及西南、东南两地十一郡,其中有七郡受害较轻,当地官员已自行解决,还有四郡受害严重,大雨旷日持久,水患所至之处民房俱被冲毁,民无果脯之食,立锥之地,受灾者约有数十万,久不安置,恐……”他咬了咬牙,终究说了出来,“恐激民变!”
此言既出,英元宫内一片哗然。
他们不是不知道,相反,他们早就知道。
能让一个五品小官知晓的实情 ,若他们不清楚,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先前不是没有奏折上报,皇帝不悦,上奏的人轻者被贬官,重者遭流放,死在半路,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在,他们上奏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命够不够硬。
从今年灾情开始,便有人上报,奉诏殿留中不发,奉诏殿的意思,就等同于皇帝的意思,谁敢再去触怒皇帝?
耿怀安忍了又忍,低呵道:“危言耸听!”
皇帝身体略前倾了些,他语气仍是沉的、淡的,仿佛并没有因为前者描述的惨状而有所动容,“耿尚书,你说。”
耿怀安得了开口机会,当即回答:“臣,臣已命人着手处置,陛下,南地水患年年都有,已是司空见惯,范围也不大,各地郡守已自行处理妥当,这位郎官的话未免言过其实了,臣看有天灾是假,想借着天灾陛下仁德赈灾盘剥银钱是真,况且,我朝四境安宁,百姓在陛下治下安居乐业,怎会因为一点点天灾便起民变,便是有,也是逆臣贼子借机生事罢了!”
那官员肩膀陡地一颤,却不是因为惧,而是怒。
怒怎么会有人颠倒是非黑白至此,怒怎么会有人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看了半日热闹的宁明德慢慢开口,“赈灾,也是需要银两的,国库吃紧,朝臣共知。”
那官员到底年纪小,阅历也浅的很,根本没意识到宁明德这话是再给他挖坑,回道:“先前如耿大人所言,不像是没有银钱。”
宁明德冷笑,道:“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陛下这,”他偏头,逼视那青年,“国库所余银钱是为修归鹤园,倘耽搁工期,影响陛下兴致,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萧岭坐在上面,望着这一切宛如在看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境。
修园林竟能与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相提并论,金石土木居然重过人命,尽天下养,以娱一人欢心。
这是萧岭第一次,对他皇帝的身份有了无比深刻的认知。
他一行一止,是真的,可以决定天下兴亡。
青衣官员悚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宁明德话中的陷阱,他发觉皇帝视线因为宁明德的话缓缓地落在了他身上,咬了咬牙,双膝一弯跪下,“臣绝无此意。”腰身却还是直直的,仿佛宁折不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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