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辎重粮草,朝中所发军饷,到了最下的兵丁手中,十不足一。
萧岭实在喜欢聪明人。
很可惜。季咏思不是。
萧岭许久都没说话,众臣以为皇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季咏思更以为皇帝心软,小心翼翼地抬头,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
就在这时,一片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看去,只见一修长人影。
谢之容。
谢之容道:“陛下。”
季咏思死死掐着手指。
谢之容此刻出现,是为什么?
那些废物连半个时辰都敷衍不过去吗?
萧岭点头,“之容来此作甚?”
“臣与叶尚书看了不过数册,便见到了不少可疑之处,方才随同臣等一同去的将官不知或许是自知罪孽深重,震恐不已,说了关于季将军的事情,臣等觉得兹事体大,便先与陛下说明。”谢之容道。
季咏思面色更白,“陛……”
沈九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之容道:“除却倒没军中粮草辎重外,臣等还发现,册中记载中州军是三万人,年年也是按三万人的军饷支取,实则核对只有一万两千人,”他扫了一眼面无人色,脸上伤痕累累的季咏思,“其中一万八千人,皆是冒领空饷。”
季咏思慌忙起身,“陛下,臣……”
萧岭抬手,“继续说。”
沈九皋轻声道:“陛下,若是季将军不够安静,臣可以令将军安静下来。”
季咏思听见了沈九皋的威胁,求救般地看向萧岭。
萧岭却根本没看他。
自从谢之容进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都在谢之容身上。
萧岭声音也轻,“等再出声时,再由沈卿出手。”
沈九皋颔首。
皇帝话音的森冷让他悬着的心下落了大半。
“还有一样,便是臣等以为务必先汇报给陛下之事,”谢之容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一年前,季咏思奉命剿灭桓县山匪,杀三千人,斩获匪首,”听到这句,原本还在磕头的季咏思猛地僵住了,“据那将官所言,有两千多人都是桓县普通百姓,以季咏思为首众将,杀良冒功。”
这四个字,足以令尘埃落定。
萧岭这一刻,彻底起了杀心。
季咏思僵立须臾,忽然重重磕下。
泪水与血珠混合,一同飞溅。
“陛下,臣也是被小人蒙蔽啊陛下,臣先前根本不知道他们杀的大多是百姓!”季咏思声音嘶哑,“况且,况且那些人也算不得百姓,他们大多与土匪勾结,是刁民啊!陛下,请陛下明鉴!”他霍地抬头,血覆盖了小半张脸,早看不出先前清秀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有如恶鬼,“陛下,臣掌管中州军多年,事多繁杂,求陛下看在……”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没忘记向皇帝提起自己的独一无二。
不对,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提起,因为,这是季咏思现在能抓住的,他自以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岭半阖了下眼,而后问跪在他面前,始终神色不变的魏嗣,“魏尚书,以季咏思之欺君罔上草菅人命,该以何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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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魏嗣眼中似有光华涌动, 静默一息,扬声答道:“回陛下,晋律明言:倒卖军资若在平时, 不超一万两白银, 则革去官职, 家产充公, 家中年十岁以上者同犯人一道流放三千里,若超一万两, 则犯人处斩,三族成年男子处斩,女子及年十以下者充为官奴。虚报甲士人数,冒领军饷, 以先帝时旧例, 凡超一千人,则抄没家产, 犯人处斩, 三族流放, ”越说语气越冷,“杀良冒功,当处以极刑, 诛三族以谢天下!”
血在地上聚集成了一滩。
伴随着魏嗣愈发森冷的语调,磕头声越来越重。
魏嗣深深叩首, “律法成例臣皆已言明,请陛下决断。”清亮的声音与磕头震地的响声交叠着。
季咏思声音颤得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陛下……”
正厅内的大臣与宗室俱面色沉重冷凝, 目光皆落到了萧岭身上。
在等待着, 皇帝做出最终的决断。
但比起季咏思的下场, 他们中大部分关心的是,若季咏思死,中州守将谁可为之?
萧岭开口了,他道:“季咏思,”听到皇帝的声音,季咏思猛地抬头,额头上无一处好肉,衣襟被血浸透了,一行混杂着血的红泪淌下,他眼中有恐惧,更有希冀,“有负皇恩,滥杀无辜,有负于朕,更愧对天下万民,便按魏尚书所说,明刑正法吧。”
尘埃落定。
“陛下!陛……”被堵住了嘴的季咏思眼睛圆睁,睚眦欲列。
早就侯在边上的照夜府卫得正使示意,立刻缚其双臂,将人拖拽下去。
萧岭对魏嗣道:“其余参与人等,皆依律法成例办,若所为之事律法成律中不曾说明当如何,魏卿可与诸掌管律学士共同探讨,务必,不可放过其中一人。”
魏嗣额头用力贴着地面。
不远处,季咏思身上流淌下来的血的腥气不时向他这边飘散。
“是,”魏嗣觉得自己应该是冷静的,然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臣定然秉公办理,不辜负陛下信赖!”
这时候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把刑部尚书带来干嘛了,这不就是个活着的大晋律法吗?以季咏思罪名之繁杂,罪责之重,绝无回旋之处,现在唯一的可以讨论的问题便是他会连累多少家人。
眼见着季咏思被拖下去,正厅中众人皆垂首默然不敢言。
萧岭放下已经没了热气的茶杯,“诸卿可有异议?”
魏嗣把夷三族都搬出来了,谁敢有异议?
看皇帝下令时毫无动容犹豫,便知对于季咏思的处置他一早就决定好了,明明已经决定要杀季咏思,偏偏刚才皇帝还摆出了一张痛心疾首踌躇动摇的脸!
一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宗室皇亲离开人群,道:“陛下,中州军事务繁杂,一日离不得守将,况且季咏思在军中为非作歹数年,军中要整治之处必然不少,恐怕得需一熟知军中事务,能力品性过人者暂接管事务。”
这人应该和皇帝的爷爷一个辈分,已是古稀之年,年纪高,辈分又尊崇,此言一出,立刻有大臣出来迎合,“陛下中州军之事不可拖延,拖之,恐生大患。”
一时之间,众人又开始忧国忧民了起来。
此时,诸人脑中闪过了无数人名,张景芝无疑是众人心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可惜远在玉鸣关,不可能弃玉鸣关不顾,顾廷和能力不在张景芝之下,可惜心思难明,他倒没镇守要地,但要是把中州军给他,那皇帝大约是终于活腻歪了,上赶着找死。
如赵誉,当年在武帝带过兵,颇有建树,又是皇帝亲舅舅,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胜任。
不过眼下皇帝不如以往那般信任赵誉,能否将军权交给赵誉,还不好说。
世家子中有几个青年才俊似乎也可以一试,虽没带过兵,但父祖中名将辈出,又非在战时,只管中州军内部事务,也不是不可。
然而这些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非皇帝亲信近臣。
众臣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皇帝用季咏思是因为季咏思乃他亲手提拔,知根知底,只能依附于皇帝。
所以他们竟真的想不出皇帝会要谁做守将。
闻言,萧岭点头,“以朕看,中州军若再不整治,便要无可救药了。”
皇帝能说自己的亲军无可救药,旁人绝对不可附和,那年迈宗亲只道:“只是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这事很急,半点也拖不得。
最好季咏思这边刚被拽出去,这边皇帝就把人选定了下来。
谢之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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