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脸色微变,握住纸团正要开口,却觉触感不对,一捻开,竟是一百两面额的银票,里面包着几粒榛子,神情立时转喜,朝着纸团飞来的方向道:“谢公子的赏,谢公子的赏。”
众人向上看去,见那方向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身珠光宝气富丽得晃人眼,样貌亦卓然,剑眉星目,俊美太过,几乎透出了几分邪气来,青年公子道:“老头,小爷不喜欢这乱七八糟的玩意,且换一个好听的。”
以说书人的样貌年纪,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老头,但后者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公子想听什么?”
那公子摆摆手,叫他随意,又转过头,半睁着眼,好像没睡醒似的举杯喝酒。
萧岭从谢之容手中的碟子捏出一粒杏仁放到嘴里,期待着说书先生接下来讲什么。
沈九皋继续把脑袋往下低。
菜道道上来。
说书先生的故事也从帝王将相变成了男女愉情,正说着,听下面有人不满道:“方才的书怎讲了一半便断了?有何说不得的话,叫先生这般小心?”
讲书先生本是为了生计讲书,只要有人听,讲哪个本子都一样,停下来笑道:“不是小人谨慎,而是编书人未告诉小人结尾,公子想听,小人晚上便回去催催,叫他赶紧将故事写出来。”
他一见那人双颊微红,眼睛也泛红,便知道是喝醉了,生怕他喝醉后闹事,哪敢不顺着说?
那人冷笑道:“先生搪塞,哪里没有后文,分别是被威逼利诱得不敢说。”
讲书先生一愣,心道利诱是有的,威逼在哪?
萧岭尝了口鱼,鲜而不腥,口感滑嫩,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烫,拿起杯子时,茶已经没了。
谢之容便为他又倒了一杯。
那人喝了口酒,摇摇头道:“鹰犬爪牙遍布,便是连书都说不得,可怜,可怜。”举杯,对着楼上刚刚扔钱公子笑。
年轻的公子垂着头,手中的酒一直没动过。
那人等了半天,也未等到后者回应,被酒浇出来的怒火更甚,听同桌人劝他坐下,更要显显能耐,“以公子之貌美,若参加廷试,想必能坐至公卿。”
终于意识到这人在和自己说话的年轻公子惺忪的睡眼睁开了大半,探出头来道:“你在同我叫?”
那人一愣,脸色立时涨得通红。
不等他再开口,年轻公子道:“也不是坐至公卿,照你的说法,该是躺着。”
他纠正的很认真。
萧岭闻言,笑得差点呛住。
谢之容无奈地伸手给他顺气。
话本里明明在影射萧岭新政,说他会试分批是异想天开,有违祖制,说他不为遴选人才,而只为挑选美人,至于后开的工科,更是重奇技淫巧,而忽视正统。
至于挑衅那人,说的更直白。
偏偏萧岭非但不怒,反而在这看热闹。
沈九皋深觉眼前的皇帝与从前那个大不相同,如果放在从前那个身上,故事刚开始讲,那说书先生就要人头落地了。
青年公子面前也坐着一人,叹了口气道:“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青年公子摆摆手,浑不在意,听那人骂他不知廉耻,枉读圣贤之书,枉学圣人之言,重重叹息,“陆兄,你说在下来了个什么地方啊。”
然后放下酒杯,问下面脸色通红唾沫横飞的男人:“你和我有仇?”
那人斥道:“走狗爪牙,人人得……”
“那出去打?”青年公子继续问。
那人愣了一下。
青年懒散地起身,大有对方答应,他就真和人出去的架势。
被唤作陆兄的人象征性地拦了下青年,“陈兄,眼下朝廷正是变换之际,今上态度不明,陈兄冒然动手,恐怕有碍前程。”
青年公子按了按指骨,打了个哈欠道:“莫提什么前程,陆兄,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若是被关进大狱,记得给我爹写封信,叫他来京城捞人。”
所谓凭借貌美坐至公卿不就是骂他卖身给皇帝求官吗?
他不过嫌弃故事难听花钱让人换个故事便要受此等侮辱,岂能忍受?
什么东西,骂皇帝也就罢了,竟敢连他也一块骂了!
沈九皋看向皇帝。
萧岭正在咬一藕夹,没有出声,谢之容明白皇帝意思,只道:“不必。”
那青年公子的同伴环视了一圈二楼,叫来躲在边上的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青年公子好像没睡醒,晃晃荡荡地走到栏杆旁边,漂亮的手在上面敲了两下,不耐烦道:“小爷问你话呢。”
那人看他这行步虚浮的模样,面上的笑容有点狰狞,“既然如此,却之不恭。”
青年公子皱眉,好像没懂,解了披风扔到竹席上,扶着栏杆,下一刻,骤然跃下。
楼上楼下顿起一阵惊呼。
然而须臾之间,已轻飘飘地落地,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稳稳站在了那人眼前,还没等后者从愕然中回神,一拳挥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仿佛是骨头撞骨头的声音,众人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人影踉跄着出去,咣当数声脆响,撞翻了一桌酒菜。
同行人忙不迭地去扶人。
青年公子按了按毫无痕迹的手指,对那目瞪口呆的说书先生道:“以后别讲那故事,难听。”
而且他听说,皇帝心眼小,照夜府卫遍布京师,这故事要是被他们听去了,或许不是件能善了的事儿。
那人眼睛通红,被扶着站起还不老实,正要扑过来,忽听有人问道:“怎么了?”
冷冷的,宛如刀鸣出鞘。
门口的,竟是一队军士,不同与其他军士着黑甲,这一小队人皆着暗红,衣袖袍角处都绣着暗金木槿——照夜府卫。
原本喧嚣的宝祥楼内立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照夜府卫有时同禁军一样在城中巡视,但或许是因为围绕着他们身上的名声太响,以至于在出现时,往往能起到比禁军更好的效果。
伙计小心地站在离为首那人三步远的地方,生怕对方突然发难。
他也不知道那年轻公子简简单单一句,有人想见您怎么就这么好用,能让一照夜府卫的小队长并一队军士一同过来。
被打那人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青年公子还是懒洋洋的模样,正要开口,掌柜的忙道:“无事无事,不过是客人吃醉了酒。”
那小队长向上看去,竟在二楼上看见了副使的身影,当下以为是此种场面副使不便出面,即令人传话,命他们过来,故而没有再追问,只淡淡道:“若再有人吃醉了酒,掌柜的可再来找我。”
掌柜的道:“是,是。”
有照夜府的人在附近,刚才还大呼鹰犬走狗的男人脸色白得发青,再不敢说一个字,只怒视那青年。
萧岭一笑,对谢之容道:“刚才那位公子的同行人,若不为官,实是朝廷一大憾事。”
谢之容笑,“公子惜才之心从未变过。”
能看穿沈九皋身份,倚仗其威势唤来照夜府的人,又算得准后者不会上来同沈九皋打招呼,不可谓不聪明。
青年公子又晃晃荡荡地上楼来了,询问对面人,“你找的?”
同伴笑道:“照夜府听命于今上,我岂有通天之能?”
不过,借势而已。
青年公子道:“你没有,想来楼中有人可以。”转过头,不偏不倚地看向萧岭。
出乎他衣料的是,后者没有像话本中说的那样高深莫测地举杯,朝他微笑,而是专注地剔着一只螃蟹的肉。
见萧岭实在不会用这样器具,谢之容接过:“我来吧。”
萧岭拿起擦巾抬头时才和那公子对视,略点了点头,不知那公子是否误会了,拿着酒杯又晃晃荡荡,仿佛虚得都要脚不沾地了一般地走过来,“鄙姓陈,单字爻,多谢三位襄助。”
萧岭笑道:“公子客气,我等并未做什么,皆是公子同行人的功劳。”
“公子说陆峤?”陈爻道:“他没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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