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75)
“哥,别来,走,快走啊……”
但他转头,望向关内杀不完、驱不尽、犹如蝼蚁般的士兵们,知道在黑暗的远方,姜恒依旧活着。
“别来!”耿曙转头,朝太子泷吼道,“快走!带着父王走!”
太子泷冲向耿曙,手中拿着一物,正是玉玦。
他将玉玦佩戴在耿曙脖颈上。
“走,”耿曙推开太子泷,说,“别等我。界圭,带他走!”
界圭将太子泷推上马去,太子泷悲痛欲绝。千古第一关玉璧已开始起火,熊熊燃烧,耿曙脸上满是烟熏出的黑痕,转头望向城外。
敌军已推来撞柱,开始撞动关门。
第一下,玉璧关大门发出震荡天地的巨响,连大地与群山亦随之震动。
撞城柱蓦然后撤,成千上万人拖动架索,巨柱犹如流星般冲来,第二下。
整个关墙亦随之撼动。耿曙一身黑色武袍,不着片甲,袍襟在寒风里飘扬,眺望天际一轮明月。
“永别了。”耿曙知道这一战无论胜负与生死,他们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在再见到姜恒之前,他必须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一切,俱是命中注定。
四面八方冲来将士,在耿曙身边围聚。
接着,关门被冲开,耿曙已无暇他顾,率领将士们投进了铁蹄践踏的茫茫大海。但这道闪彻夜空的辉光,不过是战火冲天而起,其中的一抹亮色。
犹如飞蛾扑火,轻柔,悄然,再无声息。
随着最后一声跨越岁月的巨响,玉璧关的巨门轰然坍塌,积雪飞旋,铺天盖地。
三日后。
姜恒总算缓过来了,睡醒时,他听见窗外的喧哗声与欢呼声。
他挣扎着起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仍然是赵起。
赵起正坐在案前出神,见姜恒醒了,忙起身上前。
姜恒说:“还有点晕。”
“那药我给你服了两枚,”赵起说,“你看看,还剩一颗,本想不见好,就再给你把三枚都吃了。”
姜恒感激地点了点头,赵起不知道这是非常珍贵的药,为了救他心切,浪费一枚,却也不能怪他。
“我们又见面了,”姜恒笑道,“赵起,见到你真高兴。”
他的笑容很温暖,赵起却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公子立下了大功,”赵起说,“从今往后,您就是郑国的国士了。”
姜恒却轻轻叹了口气,伤感地笑了笑,说:“本以为必死,没想到老天爷还不愿意放过我,凑合着活罢了。”
窗外欢呼声更甚,姜恒转头看了眼,问:“发生了什么事?”
赵起答道:“殿下打下了玉璧关,活捉了敌方守将,把他押回来了,您要去看看么?”
玉璧关告破了!姜恒只觉实在不可思议,这座自汁雍坐掌落雁伊始,便有一百二十年未曾易主的千古雄关,居然就这么一夜间被攻破了?!
姜恒忙起身,赵起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姜恒说:“不打紧,我好多了。”
“殿下让您醒了以后,先行沐浴洗漱,用过饭再慢慢去见他,”赵起在一侧说,“他有许多话想朝您说。”
姜恒于是在赵起的服侍之下沐浴,换过一身衣裳,太子灵为他准备了新的裘袄与武袍,又给了他一枚玉簪。
用过饭后,姜恒走上崤山关墙,朝关内那巨大的天井中望去。
士兵们以绳索在天井内吊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武服破破烂烂,全身几近光裸,血迹斑斑,赤着双脚,两手被分开,吊在了半空。
一名将官以皮鞭蘸了盐水挥出,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相距近百步之遥,姜恒仍听见那皮鞭的破空奏响,不由得心头一紧。
战俘头发披散,挡去了面容,距离如此远,姜恒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从他裸露的、白皙的身材看去,这人很年轻。
“他就是汁淼吗?”姜恒朝赵起问。
赵起无法回答,催促姜恒朝厅内去。
太子灵正与谋臣小声说话,济州赶来几位牵头的太子门客,正与他议事,商量接下来如何进一步追击雍军。
“好些了?”太子灵看见姜恒时,眼里亮了起来。
姜恒点头道:“好多了。”
谋臣们这次不敢再轻视姜恒,纷纷躬身,口称“罗大人”,再纷纷退了。
太子灵又问:“眼睛能看见?”
“与从前一般。”姜恒答道,“公孙先生当真神乎其技。”
“这身衣服很好看。”太子灵又亲切地说,“过来,让我看看你。”
姜恒穿着暗蓝色的武袍,外头裹了狐裘,眉眼间明亮而神采飞扬,他的双眼已恢复了,就像从未用过药一般。
“这是龙将军的衣服,”太子灵说,“三年前,我为他做了这么一身,不过没有送给他。恰好改改,给你穿了。”
“玉璧关拿下了,”姜恒淡淡道,“恭喜殿下。”
太子灵点头,说:“我也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顺利。可见有时,转机往往发生在一刹那。”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太子灵又道:“汁琮一死,落雁定将成为塞外诸部夺权的战场,太子泷回都城,日子不会好过,汁淼又被我们抓来了,当真天助我也。若所料不差,十年内,雍国在北方的统治,必将土崩瓦解。”
姜恒说:“但行事还须谨慎。”
太子灵点头:“不错,雍人有此一败,正缘因其傲慢,我们不可犯他们犯过的错误。”
姜恒说:“外头那人就是汁淼么?”
太子灵点头,又说:“而且,我还发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猜猜他是谁?”
姜恒听到这话时,眉眼稍稍一动,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说话间,太子灵随手从案下取出一块黄布包着之物,放到姜恒面前,解开黄布。
于是姜恒看见了,十年前,耿曙带到他面前的、父亲留给他的那枚玉玦。
“他才是耿渊的儿子……”太子灵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忽远忽近。
姜恒的视线倏然变得模糊起来。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为何那夜,还会愿意与你细谈,莫非他怀疑,汁淼乃是假冒?”
“总之,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此人,仇家之子,总算落网,也是罪有应得……冥冥之中,父亲仍在天上保护着我……罗恒,罗恒?罗恒!”
“殿下,”姜恒按住发抖的一手,平静地说道,“还记得出发前,我朝你提过的那个请求么?”
“怎么?”太子灵从往事中回过神,亲切地笑道。
姜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玦,那上面仿佛倾注了他的整个人生,多少个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怀中,摸着这玉玦入睡。
在那上面,有他们父亲留下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太子灵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强大信念,哪怕他与敌人都早已离开人世,却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对抗。
这场战役从生打到死,从过去打到现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从庙堂打到江湖,从江湖打到沙场,从活着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从人间打到天上,直到现在,还未曾结束。
“你想要它?”太子灵大方地说,“你替我成功地演了这么一出,充作耿渊之子的好戏,也算缘分,送你了。”
姜恒抬眼,看着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姜恒也笑了起来:“如果我朝殿下讨他的性命,殿下是给,还是不给呢?”
太子灵疑惑起来,答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件事,不行。我已发出信函,知会天下,让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来。届时,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车裂他,再曝尸于玉璧关七天七夜,也算一个交代罢。我想你也许还有良策,想劝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对不对?但不必说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愿拿来交换我的杀父仇人。”